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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失行动 01-05

01

知道张伟是怎么跟薛之谦说喜欢的吗?

这类问题张伟从不正面回答,他可能抱着肩膀笑,垮笑:“成年人得把事儿往狠了说,我们不谈喜欢,谈爱。”

谈情说爱,两个步骤张伟一样没干。他怂。薛之谦原以为他是大勇若怂,后来经历了最后通牒才知道什么叫多虑。

那是一通深夜电话,2017年2月17号夜里两点三十七,情人节过后第三天。记得这么清楚是因为薛之谦当时正掐表,掐表憋气,他想看看自己要是落水一分钟能不能憋死。在此之前他刚喝完奶茶的最后一口,冰红茶拿铁半糖加奶盖。旁边那杯波霸奶绿早空了,他咂么咂么滋味,心想红茶就是比绿茶醇,任张伟驳出花儿来也不好使。

心里没事腹间没食,薛之谦却睡不着。傻子都知道失眠不能碰茶,统一阿萨姆也不行。薛之谦不是傻子,所以他碰了,生生干掉两大杯。当中的行为动机不很合理,没人知道为什么。

可能就是为了等张伟的电话,有缘千里一线牵,牵线你得掐时间。就跟他数秒憋气一样,当当当当当,秒针五步走,该来的就在你毫不知情的时候恰到好处地来了。

张伟先说“喂”,清清嗓子才接着问,薛老师没睡呐。

“你还能不能更无聊一点。”薛之谦不会翻白眼,他凭空甩了张伟一指头,“怎么了,流程有问题了吗还是——”

“没有,那都挺好的,我这就是想问问您……”信号像是给砍掉一帧,张伟卡住了,“我问您点儿感情的事儿。”

“你问我感情?那你是不想过了是吧。”

跟人咨询情感问题,这事儿薛之谦十四那年就不愿意再干了,羞。让他相信张伟三十三了还跟人说这个,不可能。

除非这套感情跟他有关系。

“没有,张伟你就当我没说过刚才那句好吧,你说,聊什么都行。”他还故作矜持,“反正我也睡不着,你随便聊。”

那头张伟半天没出声,要不是听见有人喘气薛之谦肯定就开口问了。一声脆响,这声音他熟,两块钱打火机点火的动静。

张伟这才说话,慢悠悠地,精雕细琢的漫不经心:“现在有一人,我俩挺来电……也不能那么说,反正我有这心思,人有没有这方面意思我也不太了解,猜的。挺长时间了,现在时候差不多了我想跟他把这事儿说开,就是不太知道该怎么说。”

“你问我?”

“您给个意见呗。”

意见好说,可薛之谦不知道这意见给出去是不是还要落回到他自己身上来。前几年过得最苦的时候读过两天佛,别的他没学会,就学着一条,弄不明白的时候最适合故弄玄虚,跟演员难看必须往台上喷烟造雾一个道理。

于是他语重心长地瞎编:“心意到了还不是条条大路通罗马。大老师你别太紧张了,真的。”

“是,您说的没错儿。”张伟急得咬了舌头,倒抽一口气听来却像声叹息,“可这问题就在于你想去哪儿,你想去乌镇结果条条大路通罗马,那你不是倒霉催的吗。”

“你什么意思啊?”

“我的意思就是,薛,”老师俩字儿被张伟囫囵抹了,“您就跟我说说,您是想去哪儿呗。”

 

 

02

97年雷蒙斯出了一张专辑,当年不在薛之谦的涉猎范围,二十年过去,它却终于开始站在二十世纪的文化骨灰上大方朝他挥手。薛之谦跟张伟不一样,后者攫取灵感的方式是流处理,而他更愿意众里寻他千百度,然后一头扎进去死磕。他对朋克的感情一般,约等于持方中立。朋克与他的灵魂共振幅度过小,小到他一把年纪反应迟钝几乎可以忽略不计。至于他为什么肯坐在高高的骨灰旁边,听老炮儿们讲那纽约的故事——

都是因为张伟,因为张伟现在是他男朋友。

其实这个岁数还说男朋友女朋友挺丢人的。不是三十四了单身有罪,恋爱非法,主要是这个说法在他听来好死不死总透着股子未成年的困惑和不确定。不见温温柔柔的爱人,也不是干柴烈火的情人——男朋友,就像是笑他不敢说破了心事,唯恐把腻乎挂在嘴边似的。

薛之谦不委屈,心情好还能笑嘻嘻地认,认自己谈爱的时候必须正经,也认自己正经起来完全无聊。张伟也一样,头脑机敏却玩不转浪漫,思虑独到仍脱不开苟且。好在这段感情里也没人需要浪漫,时间上不允许,实施起来还有十足默契的心理障碍。甜蜜情话薛之谦说不出,张伟也听不得,俩人约会见面的乐趣主要源于双方的互不设防。薛之谦听张伟说两个贫坏损的笑话就能听出蜜来,前思后想不知是自己脑子不清楚,还是心里太明白。

工作充满他们如同苦白领占据晚高峰地铁车厢,究竟几天没见掰着指头算显然是不太够用了。张伟家里有只恐龙布偶,四只爪子十四根指头,也给用上,堪堪够瞧。

二十四天,这都二十四天了,四舍五入那就是小半年了啊。张伟叹口气,想薛之谦,想亲嘴儿,想跟他睡觉。

想得他趴床上举着手机请求视频通话。

窗口往外一弹,张伟突如其来地紧张,心怦怦跳。他没找过工作,但估摸这跟面试差不了些许,同样都是一句话说不对,一个眼神不够力度,不合时宜的鹊桥就要掉砖,没准还会垮台。

掉链子?那可不允许。

薛之谦从屏幕右下角钻出头来,等待通话的张伟正摆弄脑门儿前头耷拉的黑头发,给吓一跳,纹丝不动地愣了。

这些小动作薛之谦一个不落地容进眼里,以为他还是不习惯头上没点儿绿。没去笑他呆,薛之谦反倒软和下来,说,嘿,干什么呢你?

“我没事儿啊,待着呢。”

他听出他是真没什么事,否则不会说话慢吞吞。配合张伟闲扯淡,也不去刻意营造温馨一刻,就顺水推舟地往下走。走着走着张伟就困了,谈话当中的信息量太少他架不住跑神,久而久之精神崩溃,说困就把脑袋耷拉下来贴上桌面。

“睡吧,时间也不早了。”

薛之谦往屏幕前头凑了凑,落在张伟那双眯缝着混沌着的眼里,自带一层二维转3D滤镜。张伟懵瞪着竟以为薛之谦是在他面前,正凑近了要来亲他。多的不说,闭眼仰脸,他等着。

一看他这样薛之谦就笑了,比一口气喝了半辈子的甜牛奶还舒坦。他贴紧了摄像头说晚安,小心翼翼地,赶上张伟意识模糊的最后一秒,后者嘟囔着回个哼唧,睡了。

虽比不得坊间传闻的心细如发,但薛之谦这点判断能力还是健全,他知道张伟想他了,思念浓度超标堪比北京住户装修新房时的室内pm2.5。郎心自有一双脚,薛之谦脚踏实地仰望星空,惆怅航班订得太晚,隔山跨海他欲归归不得。

人一发愁就想动,待到小动作耗尽了大心气,是浮是沉才见分晓。现在薛之谦面前是两个选项,一者想着张伟进屋来一发,二者想着张伟下楼跑一圈,选吧,怎么办。

为了身体健康,他下楼。

夜里十一点四十,外头有人,不多,一路数下来没到十个,当中三分之一是喝大了让人架着往前挪的。

一下子他就想起自己灌张伟喝酒那回。张伟其实不喝酒,那天从他手里接过杯子却不说拒绝,仰脖干。薛之谦跟他比着豪迈,也干,结果没把张伟撂下,他自个儿先出溜到桌子底下闭眼数星星去了。后来张伟给他解释,说不是因为自己酒量好,主要是薛之谦当时已经有点儿大了,张伟得着机会一个扬手,酒照着后墙根泼过去,杯里一滴不剩,这才顺势往嘴头儿送。可巧当时薛之谦两眼蒙雾,半点儿没看着。

细想想自个儿让张伟骗过太多次了,都不是什么大事,也说不上骗,就是玩儿,开玩笑。每回薛之谦都防不胜防,孜孜不倦地上钩。张伟也不腻,越看越喜欢似的,变着法儿地跟他逗,把前半生撩猫逗狗哄孩子的本事都挥霍出来,绕得他一愣一愣,还无话可说。然后就该干有意思的事儿了,有些频道不能播,张伟自个儿心里想想,悄悄话小纸条似的递给薛之谦,换他一张大红脸。

乐不思蜀,无心工作。

薛之谦身上的纯是张伟不常见着的,别说三十好几的老爷们儿,十八九的小姑娘也不一定能有。那种骨子里怯生生的喜欢,抹不开面子的好奇,在张伟眼里,他就是燎他心中半亩离离原上草的小火星,太拿人了。

这话张伟口述历史似的讲给薛之谦好多遍,每回都在床上。“薛,你都红透了”诸如此类,听了刺激得当事人一辈子都忘不掉。

饶是没脸没皮到此番境地,张伟依然稳坐薛之谦生命中的美好瞬间第一位。以前薛之谦总会私下幻想命运的蓝图,跪地求佛盼着能少些埋伏,最好再有几个惊喜。他不贪,良机佳偶,成一样他就愿意去普陀寺烧一辈子香。然而这些年过去,真等到张伟的这一天他恍然大悟,从前以为生命里天大的美好是他扼住命运咽喉的力气,真抱在怀里才知道,那是他给自己精心选购的棺材。人和命运的语言系统不兼容,惊喜和埋伏于后者而言,那是一种东西。

就像路边那个小门脸,他现在走进去,前程就未卜。没准什么都不算,没准他就翻了天覆了地,都说不好。

看招牌是家音像店,灯亮着,里头也有人。他就这么溜达进去,当然不是去租碟,随便看看图个新鲜。听见门响老板抬头看他,不甚惊讶地,好像是没认出来。薛之谦把口罩往上拽了拽,往里走着看。有些日子没看见这么卖东西的了,光盘磁带黑胶唱片混着,电影音乐也不分,仅有的提示是货架边上一纸条,上书两个大字,从心。

很聪明,这俩字老板他是横着写的。

一抬头,薛之谦当当正正看见一盘雷蒙斯,97年,《咱撤吧》。别的都一般,唯独这张专辑薛之谦记得挺清楚,因为专辑封面他看得特别顺眼。特别张伟。这盘年份也好,张伟就是那年组的乐队,算是他铺陈人生的起点。

理所当然薛之谦就把这盘磁带买了,甚至没想2017年普通人家谁还有这个设备听磁带。这他管不着,送出去就得了。

唯一样,结账时候老板告诉他,送人礼物记得在里头搭张字条,显得有诚意,还贴心。

写字条?回去时候薛之谦想了一路,始终没主意。

其实是有话要说的,还不少,争相赶上心口,跟着就是源源不绝的踩踏事故。

人总说交流欲旺盛就是有一肚子话想讲,他不这么觉得。见不着面的时候看见什么都想跟张伟说一嘴,因为身边没人不得不憋回去,计划攒着回头倾盆而出。结果下飞机出机场,往回家的小车上一坐,那些精美的抑或随意的就都没了。可能是心里话不在航空公司的托运范围里,总之他一片空白,比小时候礼拜二电视上的雪花还不知所措。

但他总还能跟张伟说个不停,兹是进了门,见着他,家里任一样玩意儿都比他原记住的那些新鲜事有意思,碰上就能滔滔不绝。这些句子长短不忌,各式各样,说到最后都是看进张伟心里那双亮晶晶的眼,是他没法私吞的笑模样,颠三倒四的快乐。

张伟有时候也听得累,逼得没辙只能亲他,亲完还得给块蛋糕给块糖,耷拉眉毛看他吃,满面愁容无奈至极似的,实际心里美滋滋。热恋期爱人的三千六百个侧面怎样看都看不够,哪一面都好看,分不出三六九等来。

这和薛之谦拿不准主意的道理是一样的,独一无二的东西无谓选择,万里挑一却是难于上青天。

怎么办呢。

像张伟说的,路见不平绕道而行,要不还是算了吧。

眼看着一点过半,薛之谦象征性对折一张小纸条,上头也没写字,就这么打开盒盖压在磁带背后。

他想了个折中的法子,等等,明儿再说,明儿不行就后儿。明日复明日,他不害怕。

 

 

 

03

“你醒醒嘿,你压着我东西了。”

薛之谦是被吵醒的,梦里那把闹表的声音他听着耳熟。支起眼皮来,他窥见个半大孩子。

哦,张伟吗这不是。

等会儿——

睁大了眼仔细看,薛之谦看得直愣神,而后坐起来就给自己一耳刮子,吓得小孩直往后蹦。

“你有病啊你,嘛呢这……”

右脸红一片,薛之谦不可置信却还是试探他,叫一声:“……张伟?”

小孩看他,越发警惕地后退,两手紧抓书包带。他说:“你谁啊?”

真是张伟。

“你……等等,你——”他咕咚咽口唾沫,“现在什么时候了?”

“七点十五了。”

“不是——哪一年?”他四下里看一圈,牛仔裤套在个爆炸头小伙儿身上,他的时髦鹤立鸡群。

“96年啊。”张伟上下瞄他,心想这可别是个傻子吧,“你先别管这个,你先把你屁股底下那五毛给我,那我的。”

昨儿晚上王文博来找张伟,突然袭击,张伟就没能躲过去。小王闲扯淡耽误他做卷子,九点半还剩半张没写,按规矩他却该睡觉了。他妈不通融,他也没要求,配合把灯关上,躺下就睡。相对应的,转天早上不得不提前半个钟,还不敢明说昨儿晚上作业没写完,只说是值日得早去,六点四十就出了门。出来以后老规矩往学校走,却中途在个花池子边上停下,掏出卷子坐地上写。这地方是他早就勘察好的,爸妈上班不路过,跟上学的路线不冲突,碰不见什么同学。最关键不远处就有早点摊儿,当间有家卖烧饼的,比别家都够味儿。

这也不是他第一次在这儿补作业,卖早点的都认识他,有时候天冷还送他热乎豆浆喝。

今天不一样。张伟照常写完卷子,拾掇装包,起来买早点。等到该结账的时候一摸兜,钱掉了。只能是坐下起来的功夫里掉的,他跟老板说一声,返身要去找。

原先没个人的花池子边上此时却躺了个人,两眼紧闭不知是死是活。张伟看他衬衣西裤像个搞贸易的,就猜是生意人喝大了。仔细再瞧,醉鬼屁股底下露出个边角——

可不就是他掉的那五毛吗。

他这才给他叫起来。不是不能自个儿伸手拿,主要这部位有些特殊。张伟他妈连说带比划地教育过他,当时抬手划了个圈,肋叉子往下大腿往上全给框起来。他妈指着告诉他,就这块儿,跟人玩儿啊闹的别瞎碰,也别让人家碰着你,听见了吗?

张伟没点头也不说听不懂,只问,就前面儿是吗?

说罢他妈又给他翻过面来再画个圈,强调,两面儿都是。

屁股就在这圈儿里,这又是人家的屁股,所以张伟他不能碰。所以他给这人叫醒了,万没想到人是个傻子。

薛之谦坐起来,打屁股底下找着那五毛,扑棱一顿递过去。他还没明白自己出了什么事儿,1996年,北京,时间地点任哪一项都不是他该在的位置。

说来挺俗气,不过思前想后薛之谦觉得,他应该是穿越了。

04

“你谁啊你,你再跟着我我报报报警了啊!”

给薛之谦跟了一路,快到学校见人多了,张伟才敢呵斥他。他其实早怕了,却一直没敢吱声,紧着步子捯盼他能跟丢了,就这愿望也落空。逃进跟学校隔一条马路的公园,总算是到张伟自己的地盘上了,他这才敢叫住身后的陌生人,一是让他走,二是催眠自个儿不算太怂。

薛之谦明白他害怕,96年他才十三,而自己再算不上大个儿好歹也是个成年人,小孩儿无论如何还是怵。他所知道的张伟很能审时度势,敌我力量的估计于他不成问题,真打起来有多少胜算肯定清楚。

基本就没有胜算,三十四的张伟都打不过他,更别说才十三四。

原则上薛之谦不该让张伟吓着,可他没办法,他得回去,而96年的北京他只认识这一个人,张伟,十几年后才该认识他的张伟。

举手投降是全人类通用的肢体语言,薛之谦照做,一边往后退半步,扬下巴跟他说,你别害怕,我没有恶意,我是——没事儿,你上课去吧。

你不能跟一初中小孩说你是他男朋友,哪怕是未来的也不行。

张伟听这话也不掉警惕,紧盯着他往后退出两米才调头,手抓着肩上的书包带噌噌噌一路小跑,没多会儿就拐出公园上了马路边上的人行道。

中午放学张伟应该还得出来,他家离学校不远,步行十分钟足够,那他肯定得回家吃饭。一顿分析,薛之谦心满意足,肚子不合时宜地轰隆作响。

他饿了。

逻辑清楚架不住肚里空空,薛之谦左右掏兜,闹不明白什么时候换的衣服,也不知道换了身衣服昨儿晚上买的磁带找的钱怎么一样没少。零钱扎堆,五块一块纸币都是新版铁定不好使,指不定还得给逮起来,唯那94年的一块钱钢镚儿能用。

买不买点儿吃的呢?他犹豫一番又咬牙切齿地给它搁回裤兜,当前形势不明朗,保险起见还是留着应急。

和部分文艺作品的剧情安排不一样,薛之谦没有在自己熟悉的世界里突遭横祸,也没去挖人祖坟,他的穿越毫无道理。他不明白自己是怎么来的,为什么来,来了该干点儿什么,更重要的是他不知道怎么才能回去。

他必须得回去,抓紧回,他想了好些日子的张伟可也想着他呢。

往长椅上一坐,薛之谦急得直薅头发。从前他兹是发愁就爱这么干,通常是薅自己的,俩人明确关系以后张伟也未能幸免,脑洞与脱发齐飞。为此张伟提出过抗议,不止一次。薛之谦心虚,每回都听,安慰他一顿亲亲抱抱,转身过去背起人来又去薅自己。张伟见不得这个,不出两分钟就会蹭过来,脑袋往他膝盖头一搁,心甘情愿地自投罗网,充当他解压装备的替换装。

久而久之薛之谦这毛病就没了,毕竟他不想跟个斑秃过性/生活。

但这回不一样,他是真愁,愁得不用动手头发也能自由落体,好似伍子胥当代肾亏加强版。

可怎么办呢。

右裤兜里的磁带硌得他难受,他就伸手给掏出来,翻来覆去地看。早前塞进去的纸条露出个角,他一指头又给怼进去。

不知打哪儿冒出的想法,他突然决定了,要在离开以前把这盘磁带送给张伟,他要把雷蒙斯,送给张伟。

05

张伟不要。他拒绝了薛之谦从2017年的上海捎来的雷蒙斯磁带,以一种我操你他妈是不是有病的姿态,狠狠拒绝了他。

薛之谦当然不气馁。

他想打人。

“不是,你听我解释,我不是坏人,真的。”十三岁的张伟比三十三那年更莽撞,求生欲也更旺盛,快走起来几乎甩开膀子。薛之谦紧追他,总算明白为什么电视剧里那些个男的都喜欢壁咚,主要是先发制人省力气。

“你不用解释,你跟警察解释去,派出所去吗,走着咱?”张伟的虚张声势没被识破,薛之谦咽了咽口水,反问他:

“派出所管饭吗?”

拿口袋里最后三毛钱给薛之谦买了个烧饼,张伟这么干绝对不是因为同情。他还是害怕。烧饼没有击垮薛之谦的全部理智,他还是很体面地咀嚼,同时不忘关心张伟的心理健康。

“算了,你要是觉得我有病那就当我有病吧,不过这个东西你收下,就当是见面礼了好吧。”

“我收下你就走?”张伟瞥他,“那我可以收。”

薛之谦想了想还是决定把手缩回来,磁带揣回兜里。

结果张伟急了,说嘿你他妈到底什么意思啊!

说实话太难为情,薛之谦是比他大出快两轮的中年人,但此时此刻他不需要薛之谦,只有薛之谦前所未有地需要他。失去张伟他就找不到自己和这个世界的半点联结,一天两天或许还好,再多些日子呢,他怎么办,他该以怎样的身份活下去?

就像他掐表憋气,他的记录是49秒,再多一秒可能就会被臆想中的湖水淹死。试验可以重复,生活没法重来,一击即中,他必须做到。

眼看薛之谦叼着半块烧饼愣神,张伟觉得这时候溜之大吉定是极好的,就悄声往后退,意图逃跑。

“我其实是个算命的。”薛之谦吞了嘴里的东西,这么向他坦白。

张伟后退的动态卡了壳,啊?

“我给你算算要不要,不收你钱。听听嘛不亏的,大不了就不准而已。”

如果说成也萧何败萧何是句普世恒言,那么好奇心一定就是张伟他的萧何。他接受了薛之谦的建议,条件是只能在回去的路上聊,到家以后各走各路,你别再跟着我。

薛之谦咬咬牙,认了,说好。

算命的名头是骗人的,但客观意义上讲薛之谦也的确能做到。他对张伟说的第一句预言就是,你命运比较坎坷,但下场一定很好,到时候你才貌双全,受万千爱戴,吃喝不愁还有人暖被窝。适时想起二人聚少离多的事实,他心虚地舔舔嘴唇,紧跟着补充一句,不过你家有地暖,也不需要暖被窝了,都是热的。

张伟说你这话跟没说一样,这不就是骗子溜须拍马那一套吗。

“骗子哪有说你命途坎坷的,都是说你一帆风顺,你今年才十三,用不着知道什么坎坷什么磨难,他也不会这么说你知道吧。”

脏的东西你迟早是要看见的。薛之谦扭过脸去看他一眼,小孩正背了书包低着头,脑袋顶才到他肩膀。有些日子没剪的头发当间有个小小的发旋,风一吹就变换形状,风停以后张伟甩甩脑袋,它又恢复原样。跟他本人似的,机敏又固执,像尾扎根地核的墙头草。

张伟不知道听出什么,还是想到些什么,他突然问薛之谦:“你说你能算命是真的吗?我问你个事儿你就能算吗?”

他说,我试试。

又刮过一阵小风,裹着灰。张伟这才说,我能给我爸妈他俩想要的生活吗。

他问的主要是钱,其余更深层次的东西此时在他心里还都模糊,他只能隐约察觉到爸妈对他有些期待,但又不像别的爸妈似的具体。考试拿年级前十,尽可能不再惹事,这些他都能做到。但他觉得他们要的不是这个。

成年人精于将一记直球复杂化的所有技巧,因而薛之谦过度解读了张伟的问题,并给出了禅机四溢的解答。

富贵险中求。他说,吃多少苦享多少福。

这不跟没说一样吗。张伟一如既往地坦诚,扭过头去,似乎不再有听他唠叨的兴趣。

过去现在都一样,薛之谦解读张伟的本事始终在线,他看出张伟没听进去,却也不知道还能再说什么。事实如何薛之谦不太清楚,家里的事儿张伟不怎么提,人生前三十年跌宕起伏,百度知道比薛之谦了解得更详细。真实的爸妈和童年只存在于张伟不慎走心的时刻,醉酒睡前,刚看完电影的五分钟以内。因此他劝慰无门,心有余而力不足。

语言的弊端,姑且能够顾及边角却仍不够具体。他希望自己的双眼是LED屏,滚动播放心情与想法。抑或头顶竖一根天线,发射思想广播,朝向张伟的接收器有的放矢。总而言之要他懂,没有丝毫损耗地,感受自己意图传递的每一分迫切,弥补他的笨拙。

薛之谦为自己想象出一根天线,嘴里依旧说着葡萄干似的干瘪的话:“你爸妈没有多大的愿望,他们就是希望你高兴。”

张伟听了以后走形式似的看他一眼,正看他谨慎地流露出一股子挫败,倏忽间仿佛岁数小成个与他年纪相仿的孩子。停下脚步,张伟刻意原地踏两个碎步,懒洋洋地仰脸眯起眼来,说我到了,再见。

真是像啊,薛之谦想。但这是他第一次听张伟说再见,挺新鲜,稍有一点陌生来不及捉摸,人就扭身进了自家小院。

没地方去,薛之谦在张伟家远门对面的石墩子上坐下,肚子收紧思想也收紧。他得开始考虑,万一回不去自己成了元祖北漂该怎么生存。1996年,他叹口气,20年之后自己五十四,张伟比自己小两轮,无论如何他们都很难在一起了。当然了,先下手为强就要另当别论,只要中学生张伟不是宁折不弯的直男楷模,他就能给自己臆想出10%的成功率。不能更高了,毕竟看张伟的样子,中年时期能够对他构成致命吸引力的薛之谦在他眼里就是个神经病,甚至厚颜无耻地欠了他一个烧饼。

一个门钉儿似的,胖乎乎的烧饼。中午太阳毒,薛之谦头顶有半扇树荫遮蔽,鼻尖跟手腕子暴露着,腕子不甚痛快地扭上半圈,鼻尖慌张冒起了汗。他虚起眼来,张伟家半阖未闭的黑木头门在他眼里闪现出油亮的光泽,丝毫没有九十年代该有的清苦,反而丰厚得仿佛遍地都是饭食的香味儿。

他可太饿了。

吃完午饭再出来,张伟出门多看一眼表,一点十分,是真早。他一眼就看见了薛之谦,还在他家对面迎门坐着,占了邻居二大爷乘凉的场所,老头儿搁院儿里坐着瞅他,鼻下喷烟眼里迸火。张伟赶紧前去把薛之谦拽起来,就说走,也没提去哪儿。

薛之谦无所谓去哪儿,任他带着,就跟原先上节目顺流程一样,张伟去哪儿他就跟着,被害惯了的警惕的心从未滋生过疑虑。那时候他就该反应过来张伟跟别人不一样,在他眼里,这人就是安全岛,是打把式卖艺时候从天而降的金钟罩。

金钟罩早撒开他的袖子,倒手递他个东西。薛之谦先伸手接才想起看看,圆滚滚凉丝丝,是个大红苹果。

“这——”

“我妈让我带着吃的,我中午吃顶了,给你吧就。”

早就预料到薛之谦要有此一问似的,答案叽里咕噜地从张伟嘴里冒出来,不消考虑就知道他是作弊。

“你晚上住哪儿去?”张伟突然问他。

“我订好酒店了,”薛之谦撒了个谎,演技卓越,扭头苹果咬得咔咔响,“你不用担心。”

“谁担心你这个啊——”张伟吞口水,没掌握好分寸咕咚一声,瞬间额前冒汗,生怕引人侧目。好在薛之谦饿得表里如一,吃得聚精会神。他没想到薛之谦还有工夫伸另一只手掏裤兜,掏出个磁带给他,含糊不清说了句给。

张伟翻来覆去看上几遍,没打开,问他:“什么玩意儿这是?”

“磁带。朋克你听过没,雷蒙斯。”薛之谦故意说了个洋气的英文名,伸手给磁带盒子翻了个面,正面朝上对准张伟。他邀功,“怎么样,好看吧?”

谁料张伟皱起眉头,语气挺勉强:“凑合事儿吧。你说什么东西,朋克?”

“你就听听看吧好吗。”听了绝对不后悔。

原本收人礼物还有负担,现在不一样,有事先一个烧饼一个苹果做铺垫,张伟的思想不待攻坚已然动摇。行吧,他说,那你——

“我做我该做的事,你做你该做的事,”薛之谦往张伟学校门口一扬下巴,“去吧。”

张伟反倒踌躇起来,时间还早,他又多少受人恩惠——

“我再给你买个烧饼吧,你等着。”说完就跑。

最终他没买来烧饼,找同学借了五毛凑自己的五毛,他买了个平时舍不得吃的面包。薛之谦没能跟面包见上面,也没看见拎着面包跑过马路的张伟,彼时张伟一转身他就走了,没去太远,公园长椅上,恰好同张伟视线相隔的地理位置。

顺理成章地,薛之谦同样刻意错过了晚上放学的他。对于他拿磁带里那张白纸抄了份作业递给前座圆脸女孩,薛之谦的态度正如当下想起未来的茫茫前路。

所有的一切,他一无所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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