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ARTFORD

Untitled - Sigur Rós

接上。

未命名档案5-6

5

喝醉以后薛之谦讲话不过脑子,但清醒,不断片,就像台静默的摄录仪。迷迷糊糊之间他能看见,隔着毛玻璃似的捉摸不清,心里却清楚。他的听觉会异常灵敏,灵敏到能从吧女轻缓的呼吸里听出浓厚的、悲伤的欲望。酒醒之后全记得,闭起眼睛前尘旧账似的一翻,嘬着牙花子痛定思痛,他发誓从今天起再不喝酒。没用,下礼拜晚上没事做又不想再充夜游神,只能再找地方喝一杯。 

所以他从来不发毒誓,最厉害的狠话不过未来两天不吃辣。 

也所以他比同龄男性幸运一点儿,没得上痔疮。 

这天醒过来他立即觉出不对,脖子底下有枕头,枕头边上还一枕头,枕头上头有个头。 

有个头。 

太不合理。他盯着它紧瞧一阵,又摸摸。 

假的。 

“醒了您?” 

听声音薛之谦就认出是昨儿夜里路过陪聊那位。他说了许多不该说的,全是。想到这儿他不由得紧张,伸手揉眼睛,不去看他。 

“我这是在你家?” 

“可不嘛,昨儿您坐地铁站没说上几句话就一头栽墙上睡着了,我这总不能看您一人搁那儿晾着吧,再让人劫财劫色的,良心过不去。” 

“劫什么色,首都还有女流氓?” 

“嗬,那可不止。”张伟摆摆手,“一看您就不看新闻,没事儿刷刷微博,您也关注点儿时事。” 

“你说什么呢。” 

说什么不打紧,看什么才重要。张伟正看薛之谦,鸡窝似的乱蓬头发,溜圆撑大却无所适从的眼睛,额头上降落一小块太阳,皮肤像他梦里趴伏的白巧克力湖面。 

再近一点能否数清绒毛,它们是否履行梦中的承诺,柔软得像春风怀里飞扬的柳絮。 

他在愣神,为夜梦而奔赴一场白日梦。薛之谦又去揉眼睛,像是有柳絮真实地掉进眼里。 

突然,他打了个喷嚏。 

张伟立刻问他,感冒了? 

没有,鼻子突然有点痒。他看着表盘,数起钟点来。九点半,距离晚上七点半还有十小时。 

“那就是有人想你了。” 

薛之谦一愣,他又找补,人不都这么说吗,一个喷嚏是有人想,两个喷嚏有人骂。 

话音未落薛之谦又是一个喷嚏。 

换别人可能就尴尬了,张伟反应快,撇撇嘴脱口而出,嚯,想你的人还不少,前后脚地来。饿吗,吃早点去啊咱,诶都八点半了啊,今儿礼拜五你不上班儿? 

上,可他不想去。 

“我请病假吧。”他直勾勾瞅着被子上小熊的鼻头,“反正也感冒了。” 

全天下只有成天坐班的苦逼才有资格说不想上班,薛之谦一定算是当中的老资格,人事局档案里写的是五年,但按他度日如年的活法,已经煎熬了半部人类史。 

真实生活里有诸多无法理解与不能适应,说出去有些人可能不信,不信他奔三的人依然囿于交往之苦不可自拔。 

从前他是不怕的。形容胆大一般用的都是天不怕地不怕,他不一样,这些都怕,唯独不怕人。毕竟人是什么呢,就是他自己。 

这话是他小学语文老师讲的。那时他不守规矩,脑子又活,结果就是整日里变着法儿地整蛊同学。他天生一副好皮相讨人喜欢,却因为这点儿用错地方的小聪明扼制了这些喜欢的增长。女孩都喜欢看他,远远地看,面对面只剩下生气受怕的份。他尤其喜欢吓唬她们。有一回他捏了蚂蚱放前桌女孩的文具盒里,上课作图人要拿铅笔出来,盒盖一开小虫子蹦哒出来给人吓得直叫。当着老师不敢做声,他趴着乐,脑袋快钻进桌膛,闷得肩膀一抖一抖。下课他就被叫到办公室去了,传话的是班里出名的马屁精,叫他名字还带着股子睥睨天下的神气,仿佛他肚子里藏的是圣旨,看得他又想笑。 

马屁精细声说了句什么,也不知哪儿的方言他听不太懂,掏掏耳朵只从神情里揪出些尖刻。十有八九是被骂了。 

挨骂不要紧,听不懂就好。薛之谦合上书笑眯眯对着他,两张脸对比越发明显。他知道自己好看,于是铁了心要以此更让他知道自个儿的丑,挺坏的,但管用,没等他笑开这人就瞪着眼跑了。 

只要他愿意,他总有办法让人家讨不着便宜。不幸的是多数时候他不愿意,也不能说是不愿意,就是有些更让他看重的东西横亘在当间,让他一头撞上南墙,明知死路一条依然固执己见。 

这可能就是命。 

被叫到办公室其实不可怕,怕只怕老师一时兴起请他家长。薛之谦心中惴惴又琢磨不出办法,指甲尖折磨校服那一小截袖口,上楼转个弯的功夫,干干净净的衣裳被他捏得发潮。 

他可太怕他爸瞪眼睛那样儿了。敲门进办公室,班主任那张脸神乎其神地跟臆想中的他爸重合,吓得他一抖。 

班主任教语文,三十来岁的男人,不说话的时候倦怠的面容像张旧报纸,说起话来就是每日新报。某些时刻里他会变得不同,薛之谦说不上来是为什么。他也只见过一次,周六早上,老师在水上公园湖边一棵大柳树底下坐着,面朝太阳,太阳胸前有只飘高了的风筝。他躲在另一棵树后头,不知怎的没敢出来,也没敢出声,像是预见到了可能造成的破坏,让他觉得难受。多年以后他知道了,那股难受的来源是种隐秘而冷静的气氛,是除人自身以外,世间一切所散发出的无情。它使人成为人,使他获得生命,也使他生不如死。 

小时候的薛之谦所能看见的仅是老师眼里的光,仿佛里头藏进了两个太阳,也可能是天上的神仙突然兴起,给他半个瞬间的灵光乍现。 

他没从这个男人的脸上见过编得出故事的表情,这次也一样,他平静而稳妥地瞧他一眼。没等他说话,薛之谦老实交代,对不起老师是我错了。中间不打磕巴,喘也不喘。 

奇怪的是之后老师说了什么他都记不得,除一句以外,所有情节都像是垃圾似的被他丢了。 

他说,想要做好人其实很简单的,只要你记得,你就是人,人就是你。你将别人看作你,人就把你当作人。 

他听得糊涂,再看老师却好像认定他能听懂,也就没能不耻下问,懵懵懂懂地被放回教室。回去以后他又想了一会儿,直到窗户外头飞来只鸟,就落在他手边的窗台上,不叫也不飞,只歇着。 

他跟它对视一会儿,它就转过去了,留给他一个屁股,风中颤悠着尾羽的屁股。 

下午放学回家的路上薛之谦像是丢了精神,一不小心多走出半步,一辆小车温柔地碰上来,碰折他一根胳膊。往后一个月里他不得不吊着膀子上下学,被人笑了好一阵。他总觉得这场车祸跟那只不言不语懒洋洋的鸟有关系,具体的说不上来,可能是车前灯闪烁的样子,有些像是鸟翅膀上圆圆眼睛似的光斑。 

薛之谦相信预感,因此随后性格中沉静那部分的突然来临他并不感到意外。没人的时候他也愿意选择沉默,没头没脑的沉默,盯着蓝天发呆,找它的边际,在想象里给它画出个肚子。直到蓝天被他盯得不再蓝,低头看看日子,转眼他已经十八岁了。 

成年来得十分突然,他没法对自己撒谎,即使是二十六岁快二十七的今天,即使他早就完成了成年的任务,他也依然没能做好成年的准备。他还想偷懒,还有问题要问,还有一肚子愚蠢的幻想意图谈判。 

他还是听不懂“心若在梦就在”,而“老子今天不上班,爽翻”也不能燃起他感性上的共鸣。“我的生活和希望,总是相违背”,薛之谦只能听明白这些。 

他是个自己眼里的丧逼,即使同事朋友都以为他会讲笑话,典型乐天派。他们以为他是个太阳,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只是眼里留下了太阳的位置。 

6

“今儿可晒。”张伟撩眼皮瞧天,“都九月份了,热得跟什么似的,你看天气预报吗,这两天有雨吗?” 

“没雨,”薛之谦摸摸右胳膊,舔舔嘴唇,“也可能是最近喝水太少了。” 

“啊?”张伟掰过头来左右看他一圈,恍然大悟又畏首畏尾地点点头,“你风湿啊?” 

“也不算,这只手骨折过,如果下雨会有感觉。” 

“还能预报?” 

“两天之内吧。” 

“嚯,那可好使。那这跟你喝水有什么关系?” 

“没什么关系,我就是觉得单说一句‘没有’太干了。但也可能有关系吧,谁知道呢。” 

“你喝水胳膊疼?” 

“没有啊。” 

“那就没关系。” 

薛之谦小声“哦”回去,看向马路对面铺着的红地毯,心里倒数三二一,他把耳朵堵上,适时响起鞭炮声,旁边的张伟猝不及防,从头到脚打了个哆嗦。 

“嘛呢这是?”他虚起眼来看,薛之谦见他费劲就告诉,新店开张,拉面馆。 

“拉面啊。”张伟张着嘴驻足不动弹,半晌才问,“要不就吃这个?” 

“我都可以,随你。” 

张伟心里清楚,新店开张,一个卖拉面的铺得起红毯还有人送花篮,价钱一定贱不了。可没办法,新店得尝尝,他就是有这毛病。 

好吃叫“无心插柳柳成荫”,难吃就是“吃一堑长一智”,总之买不了吃亏。他以为薛之谦说的随便只是客气,拉面吃进嘴里才发现,他这话说得一点儿都不夸张。 

太咸了,真是太他妈咸了。张伟皱着脸,却见薛之谦一筷子一筷子吃个不停,实在好奇他就支吾着问,那什么,不好意思啊,我能尝尝你这碗吗? 

薛之谦把碗推给他,说你随便尝。 

挑两根往嘴里送,刚沾上舌头他就咧起嘴来,这他妈比他那碗还咸。 

“嚯,您也不嫌齁儿,一口下去能变燕巴虎子起飞了都。” 

“还好吧,我味觉不太敏感。”薛之谦看他一眼,“你不要了?那我继续了哦。” 

“继续什么继续啊,你愿意吃我还看不下去呢,换地儿换地儿。”说罢张伟伸手就扽他起来,拉着往外走,“想吃点儿什么……对了,您贵姓?” 

“薛之谦。” 

“哦,薛,薛你想吃什么就说,我昨儿刚领着钱,百年难得一见的现在是个款爷,别客气,想吃什么尽管提,你要不提我这人可抠儿,包子炒肝儿,没别的。” 

薛之谦没顺着他说,而是扭过头去认真看向他:“你还没告诉我你叫什么呢。” 

“我啊,张伟,”说完一乐,“垮吧?” 

“张伟,”他低头重复一遍,“我都说了啊,什么都好,随你。” 

张伟不喜欢拿主意,但他没生气也没有不耐烦。他把薛之谦念他名字的音像重复观摩两遍,突然想到地铁上念站名的女声,温柔,冷淡,又遥远。 

就像是种无情。这在他看来是个中性词,“无情”最平和中立,正如没有温度就是人的温度,没有温度的言辞最有可能接近事实。 

但他又不像是种事实。 

他只是遥远。 

评论(4)
热度(87)
  1. 共1人收藏了此音乐
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
©-HARTFORD | Powered by LOFT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