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ARTFORD

Don't Like You (What The Hell Are We Supposed To Do) - The Wannadies

《与每个昨天针锋相对》24 - 27

24

19年三月份刘云从云南回到北京,此前没告诉任何人,包括岳明辉。他是在大学同学群里知道的,有人在机场偶遇刘云,说她比上学那时候瘦了不少,黑得像块炭。看见消息的第一反应是保持沉默,不搭茬,他得尊重刘云延迟通知他这一决定,就好像这是什么事关原则的大事一样。

刘云没让他失望,情况和他估计得差不多,她在一个礼拜之后与他电联,说我回来了,一块儿吃个饭吗。

他没必要答应,更没理由拒绝。

他们约在一家川菜馆,从完成点单到第一道菜上桌之间的十分钟里,她言简意赅说了三件事:我安全回来了,剧组没意思,我分手了。

岳明辉没什么反应,而在她的预估里他起码应该就分手一事问句为什么。

“我不意外啊,我觉得挺合理的。人有悲欢离合嘛,出于人道主义关怀我也不可能指望你俩能长久。你难受吗?”

“还行。”

“那就行。”

“我去喝了顿大酒,完事儿就好了。”

“那还是不太行啊。”

“这反应很严重吗?”

“我印象里你不是戒了吗?”

“云南天儿冷,没坚持住。”

“是吗。”

他们像绝了结婚二十年无话可说的老夫妻,当中只欠一张结婚证。岳明辉模糊想到他们在学校里的时候,刘云曾经斩钉截铁地发誓自己永远不拿结婚证,不婚主义在当时还是个时髦的新名词。

现在呢,她还能毫不犹豫地再拒绝一遍吗?

“你们是有什么分歧了是吗?”

“没有分歧,在这件事情上我们出奇默契。你也别瞎想,是我蹬的他。”

“完事儿在组里不好过吧,低头不见抬头见的。”

“干嘛还在组里待着啊,我本来就是编外人员纯属自愿帮忙,完事儿我就走了,玩儿去了。”

“那你跟谁一块儿喝的啊?”

“摄像,还有化妆跟场记,当时我还在剧组。具体来说那天我是先喝的酒然后分的手,然后又喝了酒。”夫妻肺片上桌了,她给推到岳明辉面前,“来吧,你不爱吃下水吗。”

他没动筷,刘云的讲述让他有点儿摸不着头脑。

“怎么这么突然呢?”

“突然什么啊——你记得我上回托你找狗那次吗,我不是说他把狗送我闺蜜家了吗,他俩早睡了,我到云南才知道。”她突然恶狠狠地盯着他,“有时候我都怀疑你们男的是不是都傻逼,你们做完亏心事儿是一点儿都不觉得亏心吗,丫天天跟她微信调情,吃饭的时候还把手机搁桌上,就摆我眼巴前,这我不看都不合适。”

“别你们你们的啊,我不犯这错误,你就一人精我敢吗,我就算有这贼心也没这贼胆儿啊。合着你是被绿啦?”

“给你脸了是吧,看笑话呢?”

“不能不能,我就确认一下。他是犯了错误了这没跑儿,重大失误,一男的要连下半身都控制不住他能成什么事啊,不过话说回来,本来这人一看也不是什么能成事的人,这我是不是提醒过你你就说吧,男的看男的都贼准,这你不服不行。”

“反正我也不遗憾,往远了想想就算没这回早晚我们也得散,太没意思了跟他。”

“你倒挺洒脱。”

“我有别的选择吗?”

岳明辉嗤笑出声。这是他今天第六次不合时宜。

“不是,你今天这一直傻笑什么呢?这么幸福吗,你是有活儿干了还是有另一半儿了?”

“什么另一半啊,谁看的上我啊。活儿倒有找上门儿来的,就是现在我还犹豫去不去呢。”

“什么啊?”

“原先认识的一制片说他们组里有个小编剧犯病离组了,之后也悬了能回来,问我愿不愿意给顶上。”

“还能这么着呢?”

“不太合适,但也有。”

“什么片儿啊,都市爱情?”

“枪战悬疑那种。”

她大吃一惊:“看出这是真找不着人了。枪战找你?没事儿吧他?”

“瞧不起谁呢,谁还不能写个这啊。主要是这人我了解,大纲我也看了,草台班子,拍网大的。”

“瞧不上?”

“有点儿吧。”

她一本正经敲了敲桌子,像是也想顺便把他敲醒:“省省吧,啊,您多久没钱进账了心里没点儿数吗?有饭吃就得了,你还挑,平心而论,我说句难听的,您现在有这资格挑吗?”

“所以我不说正犹豫呢吗。”

“别犹豫了岳明辉,”她说,“咱也是饱读过诗书的,刚你说话用的什么词儿知道吗,回来,不是回去,既然你心里早就奔那儿去了咱就别装相了成吗?”

“我这么说的?”

“要不呢。”

他以为自己早就有能力用语言文字做武器达成目的,掩饰也好诱骗也罢,没想到最后还是被这张破嘴摆了一道。

“再想想吧,不急。”

急也没用。

他又问了刘云具体怎么发现王刚红杏出墙的,她知道他是故意转移焦点,却也配合地抖了个底儿掉。整趟来龙去脉里他最佩服的是那闺蜜,胆子真大,从北京飞往云南以解相思,直接找进组里,找上她,还编了个瞎话说是来云南玩儿凑巧了想起她在组里就来看看。刘云不是傻子,剧组扎在山沟里没人告诉她根本找不进来,但她还是沉住气,极尽地主之谊,带着跟众人一通见面,介绍时说这是自己最好一朋友,最大的优点就是人实诚不会撒谎,说一句掺假的事前得琢磨编排一礼拜,完事儿还得脸红。闺蜜听完真就脸红了,她在边上搂着她肩膀大显亲密,只字未言。

晚上说要去喝酒,刘云给她安排妥了便前去赴宴,鸿门宴。她可能给自己脑补了一道主角才有资格享用的盛大追光,然后脚踩红毯走向那个始终对她掉以轻心的男人,就像光杆司令踏过满地尸体,有敌人,也有我方友军。场景不算罪孽深重,也激不起心里丁点儿浪花,她早就出戏了,现在顶多是重新披挂上阵补拍一条,圆满她对这段关系的期待。唯一值得懊悔的是她为什么一定要把恋爱谈成战争片,说好了是冲着贺岁片皆大欢喜的大团圆结局去的,对方却突然换了本子。

她原本还指望着靠他过好这个年。

所以说年关难过,对谁都是一样。

二月头里,大年初一,岳明辉跟着爸妈串亲戚,众人七嘴八舌问他的个人生活,就像攒了一年的劲儿无处发泄,悉数以关怀为名送给他,寥寥薄礼,不成敬意。奔三的人了,敷衍了事已经不足够,讨巧卖乖他又做不出来,于是瘪茄子似的挨训,魂穿十几年前做不完作业全家轮番批斗现场。过程中他有点儿尴尬,忍不住同情自己,想了想又觉得不配。不是他不配,是这事儿,它不配。

古话说齐家治国平天下,事实却是但凡不是孤儿,没人感就“家中太平”一事夸下海口。皇帝都得为了皇室宗族传宗接代,何况他一个当代二等公民。

“换个思路这其实是好事儿,”他挠挠耳朵尖,任谁都看出是在强打精神,“虽说现在我还不能让他们抱孙子,但起码还没破了他们的念想,要是哪天我跟家里出柜了这事儿才有意思呢——诶,你说要不我出出试试?”

刘云抬眼一瞥:“你同性恋啊?”

“那倒不是,不过也保不齐对不对,人生在世难保哪天就喜从天降了呢。”

“那你干嘛呢,凑热闹还是赶时髦啊?”

“还赶时髦——你看我这裤子,我是那赶时髦的人吗?我那意思是抒张压力最管用的方法就是先拔高压力,一旦到达峰值,往后怎么着都是下坡。我要真出柜了没准儿他们也就不逼这么紧了,降低点儿预期,我四十以前能结婚他们就得高兴死。”

“还高兴死——”刘云站起来探过身子给他一个脑瓜崩,“别天真了啊岳明辉,你十八啊?你怎么知道人不会因为这个直接撺掇着你年内领证啊?有奶不好好吃非得作,没事儿别试探人家爱不爱你有多爱你,你试探不起。”

“怎么还认真了——我不就想想吗,能真这么干吗,我又不是你闺蜜干什么事儿不带个脑子。”

“还真别盲目自信,你以为你能比她高明到哪儿去啊?自个儿想想吧,要不是当年你跟你妈说咱俩处两年保不齐能结婚,老太太能有这么大念想吗?”

“我不就说秃噜嘴了吗,那她一天天的抱怨自个儿退休了没事儿干,整日里琢磨这琢磨那的还净想往医院跑,我再不说点儿让她高兴的指不定又得玩儿什么花活儿呢。”

“你这毛病就属于历史遗留问题,拆了东墙补西墙,你惯犯了你。”

“我怎么就惯犯了我?”

“是谁都大四了还见天儿去电影学院蹭课,论文也不搞,本来就延迟一年了,要不是我摁着你下功夫你能不能毕业这都悬。”

“那我延迟也不是我个人原因啊,我不入伍了嘛。”

“谁管你那个啊,人只看结果,行就是行,不行就不行。还入伍,你要是中南海给主席当保镖去了保不齐人倒能给网开一面,问题是谁要你啊。说这个我还纳闷儿呢,人家当兵都是带一身凛然正气带着纪律回来,你怎么突然就转性想拍电影了呢?”

“天将降大任于斯人明白吗,我是开了天眼了,上天启示我得从精神文明这方面救国救民。”

“救国救民?”她嗤笑,“你还是先救救自己吧你。”

25

助人自助理论上跟骗人自骗是不是一个意思,这件事李英超想了十年楞没想明白。倒是时间过得真快,转眼已经2019,距离他上次见着李振洋欠点儿十一年。

这些年李振洋过得怎么样,具体又是怎么过的,他没了解。如果有心他起码能用十五种手段在两小时之内知道所有自己想知道的,但他不愿意。大概率上李振洋应该过得不错,小概率混得不行,以上两种结果都不是他想看见的。

张爱玲说人一辈子定要有两支玫瑰,一个白玫瑰,一个红玫瑰。李振洋于他二者皆是又二者皆非。他更像个开关,发出何种信号取决于李英超此时此刻的心情状态——当他对全世界失望对自己尤其失望,李振洋曾说过的种种与人生有关的大话能为他重注希望,让他把自己打开,接纳、整理、再出发。而当他终于重燃对爱情的信心,李振洋又成了阻碍他向前一步的禁止信号。

一言以蔽之,二十五岁的李英超仍陷于虚无主义不可自拔,他也不知道自己距离脱身仍需几个步骤。坚持越是不知所谓越是难以摆脱,放弃固执远比把大象关进冰箱复杂得多。

这可能就是别人常说的心理阴影,他也曾据此推测过李振洋,彼时他还天真地以为这四个字永远不可能跟自己扯上关系。

要不怎么都说岁月无情呢。

李英超知道自己才二十五没资格这么感慨,可自打08年起日子就是过得飞快,有时候蹲路边等绿灯只一眨眼的工夫红灯就转绿又转红,而他明明记得以前半个红灯的时间便足够他手指飞快地发出两条三四句短信。是手指动得慢了还是汽车跑得快了,总之生活滚滚向前,他没法视而不见。

卜凡说这是有科学依据的,人越长大,长得越大,时间就是过得越快,因为你脑袋里的东西多了,所以放什么进来都显小。你去过故宫吗,他说,把你家三米长那大沙发往里一搁照样跟一马扎儿差不多,跟人乾隆爷那宅子比你家六百坪大别野根本就不够瞧的。

李英超回敬,那我不去故宫不就完了吗。

无论你在或者不在,故宫它都一直在那儿从未走远。

一句骚话好似招来了李英超满肚子邪火,他质问,卜凡凡你今天说话怎么这么酸啊?

接下来发生了三个简单的动作:他反驳,李英超反驳他的反驳,他恼羞成怒锁了人家的喉。

平铺开来逐个分析,动作都是再普通不过的动作,而李英超突如其来的敌意是从哪个步骤开始滋长的,他虽然心细,眼却跟不上节奏,实在来不及观察。

李英超也没解释。他从来不解释。

“我回去了我。”他站起来就走,卜凡没赶上拦,也没赶上问他一句为什么。

对他而言李英超等同于彻头彻尾的措手不及,这事从他俩认识那天起已然就被定了性。

无数次卜凡想问他当年究竟是不小心掉河里了还是自个儿故意往里跳的,他隐约觉察出当时的情景不太寻常,尤其是把李英超捞上岸的那个高个儿男人,他不明白一个陌生人哪来的善心和细致,竟能记得帮他把躺在地上的双肩包一同送上救护车。

事后卜凡回忆他那时候的表情——医护人员关上车门的前一秒,转身没入人群以前,那个男人往里看了一眼——在历经几次分手后他终于把那个过去读不懂的表情跟生活给他的教训对上号,那是种面临抉择时的无话可说,皱起的眉头、下垂的嘴角、手背上根根立起的汗毛都被藏起来,形成动物本能的肢体冻结,把一个饱受折磨的活人,压制定格成一张阅后即焚的相片。

陌生人之间不应该存在欲言又止,尤其当它的背后可能正埋藏着深刻的痛苦。

救护车里卜凡于角落呆坐,回忆起不到一分钟前自己是被一双手推上车,直觉替他为那双手找到了主人。

旁边的白大褂边给李英超戴上呼吸器边问他话:这是你朋友?

卜凡摇摇头,说,我不认识他,我就路过。

医生诧异地瞧着他,那你上来干嘛?

我——他不好意思说是被推上来的——我就想看看有没有啥能帮忙的,助人为乐嘛。

如果真如岳明辉所说,他的助人之心自始至终是个谎言,那一定是打这儿起,他就已经开始酝酿着对自己撒个长达十年的弥天大谎,持续性自欺欺人。

关于那个举止怪异的男人卜凡只字未提,他把那人扔上车的背包从担架床底下掏出来,拽到医生脚边,提醒这可能是病人的私人财产,您记得回头给处理一下。医生听见了,瞥一眼地上的包,没理他。

到医院他顺理成章地被扣下了。没什么怨言,他在等警察过来的空当里赶作业,印象中那天的数学题出奇难解,半个小时里他一道也没蒙出来。

警察来了没问几句就放他走,留下联系方式,公事公办地跟他说句“谢谢配合”,他说“您辛苦了”,完事儿给人鞠了个躬。

一个礼拜以后他接着个陌生电话,对方说自己是李英超的父亲,想请他全家吃顿饭以表谢意。卜凡满脸问号问他李英超是谁。他答,上礼拜你在河边救上来那个人,你想起来了吗?

听完一下子就想起来了,但他不想去,也不愿意让家里知道。他应该是个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的乖孩子,乖孩子不该给自己见义勇为的机会。

被请客的讨价还价不愿意出面,这种事李英超他爸还是第一次见。最终双方各退一步,只请卜凡个人吃顿便饭,不许铺张,不许破费。

席间卜凡局促得很,与之相反,李英超异常平静,任谁说什么都不动声色。

就是那次会面让他觉得李英超是个怪人。他好像永远不高兴,也不难过,就是单纯的不高兴。

走之前李英超主动找过来,跟他说了第一句话,你留个联系方式给我吧,你自己的。

卜凡没有手机,象征性给他留了QQ号。李英超没表现出明显的不满意,低眉颔首记下来,向他道谢。

当晚他就加上卜凡的好友,卜凡发去一句“你好”,他的头像亮着,却不回复。

此后很长一段时间里他像个死人缄默不语,久到卜凡对于那场事故的记忆几乎要被初三的题海淹没,他才终于在个尴尬的时间点发来一个没头没尾的问句:

“我的包是你带上车的吗?”

那天是情人节,卜凡正为给暗恋已久的女孩送什么礼物抓耳挠腮,匆忙间他实话实说,不是。

李英超没再回复,连头像都灰了。

要么说捉摸不透呢,到现在他们认识整整十年,数不清一块儿吃过多少顿饭,宿醉过多少回,有关相识的一切李英超只字不提,就像那只是卜凡的单方面臆想,一场被他强行照进现实的鬼扯电影。

我怎么总遇见这种怪里怪气的人,卜凡扪心自问,越是琢磨越搞不明白。

一阵脚步敲醒他。他抬头,来的是所长,板着起一张脸写满了兴师问罪的架势。他就坐直了等着。一番目光对峙耗尽他的期待,心里开始发虚。

所长这才发话。他说,你被投诉了。

26

“投诉?不能吧,你不说自个儿干的挺好的吗。等会儿,合不能真让我说中了吧?”岳明辉仔细回忆了上回撸串说过的那些话,酒精模糊了记忆,支离破碎的只能捞着两句大概:他预言卜凡在现在的位置上干不长,具体是因为什么,他忘了。

卜凡却记得很清楚。他先是翻了个白眼——这让岳明辉很是意外,他从未想象过卜凡这张木头似的脸还能做出这么高级的表情——而后沉沉叹一口气,说,我都开始怀疑自己了你知道吗,就你说的那个、自私的问题,我就是有点儿闹不明白我到底是因为太自私还是因为太不自私。

“你先跟我说明白了,怎么投诉了,为什么啊?”

“还是那女的,丢猫又不要了的那个——对了,猫怎么样啊?还行吗你俩处的?”

“挺好。你别跑题,接着说,她投诉你什么了?”

“我也没听明白她到底是投诉我啥了,反正她就把当时那些个事儿前因后果的全跟我们所所长说了,完了人过来给我狠批一顿,说工作不能这么干,一天天的净给自己瞎找麻烦。”

他听懵了:“不对啊,她往你那儿送猫的时候你不是跟上头请示了吗,然后还跟我说不用办手续,带证件来就行,最后我证件也没用上——合着你没跟人说啊?”

“我怎么说啊?这本来就不是我们受理范围,说了肯定也是这结果,就提早把该挨的骂挨一顿。”说到这儿又叹气,“你知道领导跟我说什么吗?他说干咱们这行的,一没权限二没保障,遇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就得了。我觉得不对,要都化了了还要我们干嘛啊,群众内部处理不就完了吗,那法律还有个屁用。”

“法律本来也没个屁用。”

卜凡气得拍桌子:“你说什么呢你!”

“行行行,有屁用有屁用。”他心大,不追究,“要我说你还是天真了弟弟,就我知道的情况你们所长肯定没诓你,人这叫真知灼见。真知灼见你明白吗,那都是血的教训,人没准儿为了这个白瞎过多少官运呢,要没这些保不齐现在人得是厅长。”

“厅不厅长的跟我有关系吗?他是他我是我,我就觉得不应该这么着。”

“看吧,我说什么来着,你这就是英雄主义。”

“我不就想踏踏实实干点儿事儿吗,怎么就英雄主义了,你他妈别给我扣这帽子。”

踏踏实实干点儿事儿?岳明辉摇摇头,这可不就是英雄主义吗。

谁也没预料到这次见面会不欢而散。从卜凡离场时高高甩动的两条胳膊上岳明辉就能看出来,他对他给出的答案并不满意,甚至心有责怪。你很难让所有人高兴,哪怕对手只有一个。一句话注定只能讨好他的一部分,现在的他或是以后的他,说话的人只能从中择一立场加以坚持。全都讨好了话就必定圆滑,不够真诚,而真诚往往伴随对矛盾的揭露。无论是时间导致的个人纵向前后不一的矛盾,还是人与大环境相互挫伤的横向比对的矛盾,都不是单靠一句话、几句话能够解决的。

生活不是电影,大结局未被写就,一切动作都面临着无效的风险。

岳明辉开始头疼。只要一想起电影两个字他就头疼,他的未来悬而未决,皆因一点儿从未给过他结果的所谓坚持。

但凡心有所属,谁还不是英雄主义的奴隶呢。

27

他决定写一封信。

岳明辉决定给卜凡写一封信。

身处北京的岳明辉决定给与他仅寸步之遥的卜凡,写一封不必出现却又必须存在的信。

补充细节能够在最大程度上廓清事件的实质,岳明辉在心里默默经历了三轮扩写,终于明白了诗意之于生活,原来是种对人对己的无奈歉意。

他在信上写就寥寥数语便再无从下笔,愿意说的话写在纸上真情有余而真实不足,本职工作带来的潜移默化的影响使他习惯性地操纵文字,合情合理的表达变得刻意,发酸,像是为达目的耍弄的手段,更像无路可走才有的权宜之计。

但他还是寄了,邮局工作人员看见收信地址奇怪地瞧他一眼,这一眼足以证明他的一切顾虑都是确实存在的隐患——卜凡很可能因此觉得他是个神经病,倘若故事在此落地,他绝不意外。

卜凡不会鼓捣惊喜,从他过去为了求和送给前女友的一箱锡林郭勒羊肋条就能看出,比起正中下怀的浪漫,他更擅长制造结果不明的意外。

这封信为他创造了极好的机会。

收信地定在派出所,卜凡收着的时候恰要换班,早五分钟晚五分钟便将失之交臂。前一宿通宵搞得卜凡头大,而这封不期而遇的信让他的头更大一圈,他拆了,读了,然后卡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

岳明辉只写了一句话:决定要你自己来做,无论如何都将是好的结果,我对你有信心,你也应该有。

如果一切情感都会在大脑中呈现一道具备清晰读数的进度条,卜凡能够确定自己对现状的怀疑,现在正被岳明辉随意写就的两句话一把推至满格。而他应该只是随便写写,卜凡翻来覆去又看几遍,认为这么潦草的字迹实在不像什么深思熟虑的结果。

实际上这只说明岳明辉不仅小时候字写得难看,现在也一样。

卜凡选择了令人意外的处理方法,他给岳明辉回了一封信,一封比岳明辉的短笺看起来更像信的信。

“老岳:”转行,他写道,“我不明白你为什么离我这么近还非得写信,下次发短信就行,联通比邮政便宜多了。

你说得对,我对现状的确不满意,我在怀疑。怀疑既然冒头了我就不能再对它视而不见,可能是上天在告诉我现在已经到了做出改变的时候。具体怎么改变我还没想好,它也没给我更进一步的提示,我可能得再等等。或者其实我只是有点动摇,过两天就能好,具体的我们见面说吧。

我突然有点明白了,你是不是觉得写信比发短信浪漫啊?反正我写的时候感觉挺好,心也静了。一会儿我在底下留个时间,等见了面你告诉我中间隔了几天,同城寄信是不是也得排队,我还挺好奇的。

3月14日”

这封信引发了一系列连锁反应,有的严重,更多的是鸡毛蒜皮,比如首当其冲的,再见面时岳明辉对他书信礼仪的回炉改造再教育。

“最后你得写落款啊凡子,写你名字,然后再写日期。”

卜凡作出反驳,依据为这本来也不是正式文书,再者说你连开头都没写,有什么脸说我整的不对。

他说的没错。岳明辉承认错误,菜单转到他面前以示歉意,这回我请,他说。上次也是他请,上上次也是。岳明辉回想以往的请客经验,直觉告诉他卜凡会在这次拒绝他,并强烈要求买单。

“我来吧。”他果然这么说,“前两回都是你请的,我看新闻不是说编剧税务整改了吗,感觉你过不久就该揭不开锅了,那我还能蹭饭吗,不能够的。”

“瞧不起我?”

“瞧得起瞧得起,别误会啊老岳,我就是觉得处朋友得细水长流,尤其是经济问题,有来有往才不伤感情。”

岳明辉突发奇想地问他:“咱算酒肉朋友吗?”

“算吧。你要是犯事儿了咱还可以有工作关系。”

“那我回头考虑考虑象征性犯个事儿试试。”

“偷税漏税我不管啊,这属于经济犯罪不从我这儿过,你得去隔壁。”

“这就给我安排上啦?”

“那你不能是刑事犯罪啊,这可严重。当然了,这也不归我管,你得去楼上完事儿转刑警大队。”

“行了闭嘴吧。”

“是不是特没劲?”语气急转而下,卜凡长长叹一口气,“最近我就觉得挺没劲的,越来越没意思。就我昨天下班,打菜市场过想买点儿茄子回去做做吃——诶咱点个鱼香茄条吧,这菜下饭。”

“点,你看上什么直接勾,反正是你请。”

“行吧……我说到哪儿了?”

“买个茄子。”

“噢,茄子。”菜单翻一页,热菜完了是凉菜,“然后菜市场最头里有个老大爷卖爆米花,就传统那种,带个桶,后面接一套子,爆一锅响一下,特炸那种,你知道吧?”

“知道,完了呢?”

“就当时我就想吧,因为你知道那大爷看着岁数可是不老小的了,上头就穿一羽绒服,套袖黢黑黢黑的……嗐,我说什么呢我……就……我就突然想到一个问题——我老了得什么样啊,是不是也这么辛苦,大冷天的还得出来摆摊儿,动静大了还得遭人白眼。”

岳明辉摇摇头:“你不能,你们有退休金。”

“我知道,但你想啊,以后我结婚,再要个孩子,完了我俩——”他多余又补充一句,“我跟我媳妇儿,我俩就得节衣缩食地养孩子,万一得个病——你知道现在儿童医院去一趟多贵吗,我同事家闺女,感冒,从去到好拢共花了三千六。”

“你走医保啊。”

“万一要是出了医保那圈儿呢,咋整?半辈子积蓄就搭进去了,你又不能不治,不治等死?我要是自己一个人也行,家里人出这事儿我能不管吗?反正就是说不好,一步踏错满盘皆输。”

“听这意思你是想赚钱了是吗?”

“不是。”他说,“不全是。我是发现不管你是干什么的,有多少钱,你都可能遇见自己处理不了的问题,结果怎么样,好的坏的都半儿劈。那既然如此不如趁早干点儿自己想干的事情,工作也好兴趣也好,既然所有道路都是前途未卜那不如找一条自己最愿意走的。”

岳明辉听懂了,因为听懂了才更糊涂,卜凡的意思像是打算辞职改行,又像是在为自己继续坚持搜罗理由,他判断不好。

“所以你是想咋的吧?”

像是下了多大决心似的,卜凡翻手把菜单合上,眼神透露了他的决心:“我想改行。”

合着是这么个意思。岳明辉点点头,说,改行好啊,改吧。

他倒惊讶了:“不是、老岳,你不打算劝劝吗?”

“劝啥啊?我大学还是学自动化的呢,现在不也见天儿给人弄本子吗,我劝得着谁啊。就一条儿,你完了打算干嘛去呢?”

“你听实话吗?”

“不然呢,编瞎话我用得着你吗,我自个儿就干这个的。”

清清嗓子,他坐直了,恍惚间还是长在办公桌后勤勤恳恳的小警察。

“我想当演员。”

28

“演员可不好当。”

岳明辉曾经这么劝过一个比他小点儿有限的年轻人,男孩儿,酒吧遇见的,话特多,比他还多。

吧台边上他们邻座,男性相遇自尊心总是奇妙作用,岳明辉喝得比平常更快,看得出他也是。几杯黑啤下肚他越来越精神,年轻人却丢掉了脸面与分寸,逮着他个陌生人一个劲儿地痛陈革命家史。不想听的逼不得已耐下心来听,表达欲爆发的这位却自行绕进死胡同,说来说去越不过两件事——我干啥啥不行,但我感觉自己特会演戏。

这的确是两件事,年轻人说的会演戏跟岳明辉已知的行业要求的会演戏,这俩是彻彻底底的向左走向右走,八竿子打不着。

他问你哪儿来的自信,年轻人听后两眼发亮,沾泥带水给讲了半天恋爱经验,岳明辉好不容易才找着机会插嘴,立刻提醒他,弟弟,跑题了,我问的是你为什么觉得自己会演戏。随后年轻人给他现场表演一个众人皆醉我独醒的嚣张嘴脸,岳明辉忍住了没动手抽他后脖颈子。

一回事,他说,我啊,我在女人面前特会演。

一听岳明辉就知道了,完蛋,这人比他想象的还没溜儿。

劈腿,骗色,听到用生日做借口骗了女方一块两万多的机械表岳明辉终于坐不住了,抬手叫停。

“别的不说啊兄弟,处对象就处对象,你骗人女孩儿的钱是不是太不上道了?”

“她高兴啊!”他说,“我高兴她也高兴,大家都高兴,这有问题吗?”

有问题吗?岳明辉也问自己,按他的逻辑来说这不仅没问题,还是件双赢的大好事。但他绕不开自己始终信奉的原则,社交技巧厚黑学用在哪儿都合适,唯独爱情不行,爱情应该是现代人贫瘠精神世界里的最后一方净土。但他没继续与之争辩,而是闭上嘴,老老实实,缄默地喝他的下一杯酒,下下杯酒。

就像现在面对着同样盘算着演戏的卜凡,岳明辉听他说,自己只是抬筷子一趟又一趟地夹菜。他没什么可说的,真没有。

在卜凡把话题一步一步跳跃地引向与他们任何人都无甚相关的方向后,岳明辉突然抑制不住地产生了巨大的好奇。

“你能告诉我这想法是哪儿来的吗?”

卜凡并未立刻跟上他的节奏:“啊?啥想法?去大西洋钓鱼啊?”

“演戏,你想当演员这事儿。”

“你怎么又转这儿来了……”他知道岳明辉早就跑神了,前二十几句话一个字也没听进去。他原本也想顺势而为,利用与之无关的废话换取暂时安心。他不太愿意跟岳明辉聊这事儿,哪怕开始是他起的头,但话一出口马上他就后悔了。

跟岳明辉在一块儿他好像总是做让自己后悔的错事。

“你之前不是说我演的挺好还说日后有机会找我客串吗。”他小声嘟囔。

“明白什么叫客气客气吗弟弟,我就那么一说。少唬弄事儿了啊,肯定不是因为这个。不想说?”

“没啥不能说的。其实我打小就想当演员。”

“你不打小想当警察吗,怎么这职业规划得还四通八达的啊你?”

“我哪说过这话了!我说我从小就乐于助人,你听什么了你。”

“行行行,我错了。你继续。”

“没啦,不就这个嘛。”

岳明辉冷不丁开始发愁,他挠了挠头,问,介意我抽烟吗?

“这儿禁烟,”卜凡朝门口努努嘴,“那儿写着呢。要不给你点瓶儿酒?”

“大白天的——嗐,算了。”反复掂量几个来回,他才说,“那我实话实说了啊凡子,你觉得这事儿它靠谱吗?”

“那显然不靠谱啊。”

这个答案岳明辉始料未及,卜凡的表情语气甚至挺轻松,就好像被他们搁在话题中心的不是他本人,而是某个跟他俩四六不沾的没溜儿青年,活在都市传说里的“我有一个朋友”。

“你、你这——”

“咋还结巴了呢老岳,你不挺能说的吗。”

“这不是能不能说的问题,”他卸力靠进椅背,预示着接下来他将大肆坦白,他自己可能没发现,但卜凡却发现了。他说,“你失过业吗凡子?”

“没有啊,这我第一份工作。”

“那你听我说啊——我失过业,还不止一次。当编剧第二年手里一直没活儿,手里快没钱了,所有人都替我着急。跟家里磨了得俩月吧,我一直说再等等,等到最后自己都觉得没意思了——我等什么呢?能等着什么呢?你知道人要是钱包空了活着就特没底气,那时候能让你动摇的东西就太多了,反正最后我就随便找了个工作,好歹能有钱进账能生活。家里没说什么,但我能看出他们不满意,因为我没走他们想让我走的路,而且某种程度上我还给自个儿走死了。

在那单位待了得有大半年吧,互联网,搞新媒体的,我平时就给写写稿子处理点儿案头工作。那段时间我真不知道自己在干嘛,每天醒了收拾收拾赶地铁,然后往办公室一坐,开始找新闻看看今天又能有什么热点赶紧凑一把,爆款想都不敢想,公众号一篇阅读量能上五千晚上高兴得都想吃点儿好的。完事儿没过俩仨月吧,行政开始裁人,可用可不用的全辞退了。那日子里真是人人自危,我同事还夸我这岗位不错,说就算最后所有人都走了老总也不能放我走。可你想这事儿有什么意思呢,就剩我俩干瞪眼?没意思。中午吃饭听他们聊天都说今天又投了几封简历,虽说有开玩笑的意思但能看出来心意都是真的,船要沉了是人就得骑驴找马寻摸下家,这都人之常情,合理。

完事儿凑活一段日子我自个儿就辞了。说起来挺不地道的,但我当时真没想太多,可能是经历的少吧,受不了每天战战兢兢的,与其这样不如自个儿来个痛快的。上个月听说公司倒闭了,互联网不好干,老板也是自己创业,以前当高管留下那些钱折进去一大半。他这其实算好的了,新闻不总有创业完事儿破产直接跳楼的吗,大环境不好,人能自保有些真的全凭运气。

我为什么跟你说这个呢,其实就像你刚才说的,好的坏的五五开,环境恶劣大不了四六三七开,但我其实是想给你提供另一方面的信息——纯任性纯自我不是不行,可你得有心理准备,自己是有可能给自己玩儿死的,早晚有那么一天你必须得低头,不是想想那么简单,真低头的时候你就会发觉人生最多的其实真的不是坚持,而是不能坚持的时候你得能让自己脱身。”

“可你现在不还是照样干回本行了吗,做电影,写剧本。我觉得你写的挺好,真的。”

“挺好?”他笑了,“我这点自知之明还是有的,这个本子我根本搞不完。再者说就算写完了,写得再好不挣钱能有人投吗?谁投啊?现在的情况是我们这行普遍都困难。我过几天要去横店,拍网大,就我一直瞧不上的那种三无小电影。等这趟再回来可能就不一样了,现在我跟你说的这些话到时候我可能说都说不出口。

你知道人会有种滑坡效应,一旦你开始走,后续的很多选择就顺理成章地定下方向了,等你走出老远去再回头才发现,不对啊,我怎么到这儿来了?到时候后悔肯定是来不及了,伤筋动骨,想回头得生扒一层皮——我跟你说啊,咱不是人,咱是出厂就不合格的一堆破车,给了油门没给刹车,连导航都没装,所以出什么问题都正常,你得有心理准备。”

卜凡沉默良久,最后得出结论:“你是不是不想让我改行?”

“没有,改行挺好的,最起码比当警察安全。我那意思你别太憧憬,万事提前做好最坏的打算,没坏处。”

“你觉得我听完你说这些我还能干得下去吗?”

“你啊,你可以,没问题。我看出来了,你其实主意比谁都正,而且下了决心轻易不回头。我是替你担心没错,但还是愿意相信你一把,就像之前写的,那是我的真心话,你也可以相信你自己。

至少在你还愿意的时候,你必须相信自己。”





真编不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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