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ARTFORD

三月天06

六.

女人有许多心事,男人总这么说。女人有时能感到自己被理解,有时对此嗤之以鼻,认为男人只会惺惺作态,实际上压根什么也不知道。

张伟是个男人,他不喜欢替别人背黑锅,也不想被代表,每个对他说你们男人如何如何的女孩都被他礼貌拒绝了,即使她们说得对也不行,他不喜欢跟人家一样,哪怕是相似也不能接受。

有些时候他会破戒,实际上他比自己以为的更容易动摇和被说服,对于某些人某些事就更是,他们甚至不需要费力说服他,他会为了对方自己说服自己。比如他有过一任女朋友,也是他最后一任女朋友,她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就是“你们男人都是狗东西”,就好像她曾有过多少男人一样。但张伟没在意。他逼着自己变成个聋子,或是大肚能容天下事的弥勒,总而言之他认栽,为了死鸭子嘴硬不肯承认的那一点爱情。

后来他的爱情被水浇熄了,水里有许多东西,有名声,有钱,又不令人满意的性生活,还有让张伟经营倒了的酒吧,和女朋友垂涎已久的进口硅胶假体。他们的矛盾,是张伟日益亏损的肝肾与女朋友与日俱增的隆胸冲动之间的矛盾,是女孩眼里的张伟和张伟梦想中的女孩之间的矛盾。当矛盾不可调和,纷争也就在所难免。

张伟把女孩蹬了,蹬得很温柔,没说重话也没红脸,当然,也没给钱。女孩也够意思,她说过去半年你对我挺好,以前不高兴的事往后就不提了,你是我朋友,将来你去崇文区想横着走就可以横着走,那片儿我罩得住。对了,最后她提醒他,以后交女朋友别找喜欢拍照的,尤其是拍床照的,戏多,烦人。说完她归还一个黑色塑料袋,三四斤重,里头全是张伟裸照的底片,口味风骚,形态各异。

他其实挺喜欢这个姑娘的,真喜欢。所以他伤心得多喝了两杯酒,最爱也只能让他多喝三杯,两杯已经是真爱,真难过。喝完他没醉,差不多要醉,红着脸掏出手机叫哥儿几个来陪酒顺道接驾。

人来得挺快,他们来的时候果盘刚上,水果边上躺着水果刀。瞅见一屁股坐他身边的石醒宇,张伟把刀捏着刀把拎起来,前后观察一圈,自己嘟囔,今儿这香蕉怎么薄得跟铁皮似的。这句话就石醒宇一人离得近听着了,还没来得及找词儿臊他,身边的张伟突然蹭地坐直了,俩眼钩子似的盯着往这儿来的一对情儿。男的石醒宇知道,叫刘畅,爸爸是个傻土豪赚钱流畅花钱更流畅,女的他更熟,张伟前女友,上午刚分了手还给他一袋子底片那个。

张伟盯着他俩简直眼都要红了,尤其是男的一只手跟长了火疖子似的不老实,到处溜,它溜到哪儿张伟眼里这团火就烧到哪儿。可能是因为喝多了,也可能是因为分手还不够二十四小时,他总觉得刘畅怀里搂的是他张伟的蜜,于是乎怒火攻心,一下子就出离愤怒了。他往上一窜,冲着脸就给了刘畅一个拳头。刘畅比他能打,三下五除二连本带利地就讨了回来,临了不忘蔑视眼肿鼻青的他,一口啐在地上,拔腿就想走。张伟哪能让他走,心急眼更急,眼快手更快,这边还没反应过来,另一边手里的刀子就递出去了正正捅刘畅右边肋叉子底下。刘畅喊了一声“操你妈”,也可能是更完整地喊了个别的,总之他拿一句话作为开场白,把那把捅过自己的刀又送进了张伟的肚子里,愤怒和疼痛给他充了十成的力气,考虑到他肋叉子底下也有个洞,真正能使出来的可能只有八成。但这八成足够让张伟放弃战斗,甚至于在围观群众欢声笑语的见证下昏迷不醒。

命运有许多安排,张伟总这么说。命运有时能让他窥见点儿门道,有时又对他贫瘠的智力嗤之以鼻,认为他白长了一双低度近视的好眼,实际上压根什么也看不见。

他是看不见,看不见命运的安排,只看见了它的嘲弄。而命运对此不作辩白,它说你早晚会明白,记忆里再损的事儿都是甜的,只有在忆往昔的时候才会峥嵘岁月稠,看今朝就只剩杯盘狼藉秋风烈,长使英雄泪满襟了。

这次他又想问问它,你给我这么个人是为了考验我吗?还是我又到了渡劫的时候了?

这么个人指的是薛之谦,正在他的床上坐着的薛之谦,正瞪着双大眼晶晶亮在他床上坐着发呆的薛之谦。张伟以为关灯就是“该睡觉了”的意思是全国通用的,他却好像听不懂也看不懂,非要在黑洞洞的屋里睁着双眼,固执得很。张伟睁开眼睛瞄他,发现月光在他脸上划出一块专属场地,像个贴瓷边的池子,装满了虚无缥缈的愿望与不可名状的痛苦。

是悲伤。张伟不喜欢用这个词,他希望悲伤是样塑料袋一样的人造物,是虚构的,只存在于语义里,是种矫情。他希望是自己矫情,而不是生而为人必须身载来而又去去还复来的悲伤。

你是想让我跟另一人一块儿渡劫是吗,他问命运,天花板在流动,时间却静止了。

命运此时的表情就像是他最磁的铁磁嫌他喝咖啡竟然想就蒜时露出的鄙夷,甚至更过分一些,他搭着肩膀告诉张伟,你得自个儿悟。

“你不困吗?”张伟换个姿势躺着,两手枕在脑袋底下。薛之谦动了动,瞥他。

“不困。”他说。

“那你就不睡了是吗,不困也得睡啊,得养生,熬夜死得早。”

“我睡不着。你是不是也睡不着,困但是睡不着对吧?”

“我今儿不困。你以为我失眠是吗?”

“是这么说的吗?失眠?那你失眠吗?”

“我是不困。”

“那就把灯打开吧,如果不觉得困,你的白天就还没有过完呢。”

“什么白天啊,天都黑了。”

“阴天的时候天也是黑的,你会关起门来睡觉吗?你也知道那是白天。想醒着就是白天,想睡了就是晚上,天黑不黑没有关系。”

“你不是说你没上过学吗?”

“那又怎么了。”蜷曲的小腿麻痹了,他小心地将它们伸直,不敢再动。他的语气里有些埋怨,“你问过我很多次了你知道吗。”

“我知道啊,你当我唠唠叨叨的自己个儿不烦呐?”他突然冒出个想法,“诶,你谈过恋爱吗?”

这下他没能立刻张嘴,当然最后还是说了实话,语调刻意长出棱角来:“开什么玩笑,我才十六而已啊。”

“十六了还小呐?你可真行。”张伟笑了,想起初尝禁果这四个字就笑得更厉害,“这事儿开窍得趁早,我十六的时候都搂过俩蜜了,我跟你说啊,趁早开窍,晚了可就开不起来了。”

“现在算晚吗?”

“现在啊……还行吧。诶你可别说是我让你开的……”

薛之谦打断他:“就是你。你不承认也没有用,决定权在我手里。”

张伟突然不想再和他说话了,反正明天就送他走,晚上不睡觉和他多费一句话都是在浪费力气。这时候薛之谦像是能听见他肚子里的话似的,不急不躁地回他:“你明天不用起得太早,我自己会走。我能告诉你件事吗?”

“什么事儿?”张伟那颗心突然被提起来了,怕他再表示一回爱意,又好像是在怕他绕过去不说。

沉默了许久不见动静,张伟穿过黑洞洞的空气找到他。他也终于开口了:“其实这件事情和你没有什么关系,我也和你没什么关系,但是我就是……怎么说呢,说服不了我自己,我总觉得这些都和你有关系。”

张伟一句都没听懂。

“最近我总有种感觉,有些事就快要结束了。就像你坐船出去,从一个码头到另一个码头,你不知道岸上有什么,可能被浪头打翻淹死也未可知。但是这艘船你必须要上,没人逼着你也不是不能继续生活,你就是要上,要出发,必须出发。”他向后靠,后脑抵着墙,艰难地呼吸着,“上个月住在我对面的姐姐死了,让人杀了。那天早上我从家里跑出来,很奇怪的,因为那天下着雨,雨下得特别大。我根本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当时是因为有一个塑料袋被风刮到我家窗子护栏上,啪的一声特别的吵。我突然就觉得在家里待不住了,必须要出去。去哪里我也不知道,就顺着大路一直走,一直走,然后我就走到这里,你的门口。

你知道有多神奇吗,以前我在梦里来过这里,就是那道门,我梦到自己在外边敲门敲个不停,但是没人理我,有人在里面叫我的名字可是没有人出来。我也不知道。没想到的是你会对我说话,给我吓了一跳。”

他停下,发声的动态残留下模糊的影子,他微张着口,神情中像是有种震惊消弭后的空虚。

“可是等我回到家,她的门开着。我在门口站了好久,不敢进去,因为那种味道……”他的眼睛湿了,震颤似的摇着头,“但是我不能跑,不能再逃跑了,万一她没事呢,万一她还有救、我能救她呢——”

提起这回事就像剜一个再也长不好的创口,让他禁不住地浑身发冷,心揪着,喘气也不痛快。

女孩的死相不算惨烈,场面可怖只是因为动手的人一刀砍断了颈侧动脉,鲜血溅上天花板以后又在挣扎中涂抹上墙,最后平静地汇成滩泊,她淹没其中,死前或许还经历了一阵无望的痉挛。薛之谦推门进去的时候被血腥气迎面扼住了喉咙。他去过杀猪的地方,屠户当着一众观者宰杀母猪,放血开膛,扬汤褪毛,猪血热气腾腾,再被开水一烫蒸上天去,飘进每个人的鼻子里,挟持他的呼吸。这种死亡是掺杂有生命的新鲜的死亡,是可感的过程,就像吃颗橘子或是更换一个电视频道。没有人难受或是吐,顶多扭过头去走了也就罢了。

他们似乎对此习以为常,因而毫无恐惧。

但这不一样,死在屋里的人已经死了好一会儿,空气里的腥味冷透了,掉在地上渗进墙里,了无生意。比起过程它更像是个装置,一个抽象的结果。他看见女孩白皙的脖颈变得肮脏而浮肿,刀砍断了她脖子的三分之一,使它向创口的另一侧怪异地弯折,也不再冒血,死血凝成一块泥巴似的乌黑,像是水管子边上陈年的锈垢。她曾想求救,奋力向外爬挪出一段距离,地上留下的痕迹像是拖走一袋垃圾渗出的汁水,而她扒在地上的手指就像向门口迸射的冷火,每一段僵硬的蜷曲都是火星灼烧留下的炭痕。年轻的脸变成块搁在地上的肉,乌红的血液使他们最终融为一体。

这时他明白,死亡会在到来之际抹杀人生前的一切,年轻漂亮,善良活泼,或是干瘪古板,蛇蝎心肠,所有令他区别于众人的标签都会瞬间失效,他会被陈放在天地间的一隅,变成一个不具感情的、死亡的符号。

警察很快来了,将循着动静前来围观的邻里统统搡出楼区,薛之谦则被他们带回派出所。一个高瘦的小警察问他,你是谁,干什么的,他大睁着双眼懵怔了好一会儿,要说话才发觉嗓子竟然哑了。他说,她是我的姐姐。

“你跟你邻居那女孩儿挺熟的吧?”张伟问他。

“我妈走了以后就是她一直照顾我。她也是一个人,”他缓了缓才说,“女孩子一个人在外面很辛苦。”

他说的这件事张伟大致听人讲过,据陈婆说是个吃青春饭的小姑娘让人抹了脖子,死时怀着孕,一尸两命。犯事者有背景,详查与否没人知道,总之事发以后没人来闹事,可能正如薛之谦说的那样,女孩没家没家人,也就没人替她出头讨说法。说得难听些,没人惦念的人死了也是白死,没有公道,没人有功夫给她这个公道。张伟突然想起刘畅来了,他有钱不也讨不来公道吗,钱也好权也罢,没什么是真的法力无边,有钱人也要死,有权的也会受委屈。

他油然而生一种悲悯,一种同是天涯沦落人的同情心。

“没让他们逮起来算你命大,死了人了还敢往里走,胆儿够大的啊。”他只能说些零碎话调整心情,毕竟待会儿还是要睡的,心里不痛快他睡不着。

“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何况他们没找着那把刀没有证据抓我。听警察说那是把菜刀,我家没有菜刀。”薛之谦低下头吸吸鼻子,“反正我就只在派出所待了一晚上,第二天上午他们就让我回去了。”

张伟逼着自己咧嘴笑,接他的话:“嚯,那可是巧了,原先我也蹲过局子,不过比起你时候要长点儿,俩礼拜不到吧。”

他问他因为什么,张伟就把刘畅的故事藏一避二地讲了一遍,听得他一愣一愣,下睫还潮着就哑着嗓子问他,真的啊?

“可不嘛,要不我能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来这儿体验生活吗。”张伟从脑袋底下抽出只手来,揉眼睛,揉得手也麻了,“原来我压根儿不信命,封建迷信吗那不是,可打出了那事儿起我就知道了,不是这套太虚不可信,是我命太好,用不着信它。年三十儿我听那外头放花,一个窜天猴儿嘣上去嗖的一声我就顿悟了。特突然,就那么一眨眼的功夫我就信了,跟吃了假药似的倍儿神。”

薛之谦听懂了一大半,不过他没体会过这种唯物突然转唯心的剧变,他在一切观念成型以前就不再对命运抱有期望了。他问,你为什么会来这里啊?

这谁知道啊,张伟这回是发自内心地笑了,苦笑,就到处跑呗,到哪儿算哪儿,我是一路南下待了好几个省才到的这儿,总站买份儿地图随便一指,指哪儿去哪儿。

薛之谦看出来了,钱的事情他不愁,他只愁怎么个花法能让他自己更高兴。而他是个蹲一宿派出所始终惦记柜子底下半盒钞票的人,这种心情他体会不来。

“你有二十几岁了啊?”

“啊?”

“你有二十三吗?”

“我都二十六啦,小屁孩儿。”

这个称呼似乎不那么讨人喜欢,薛之谦踹了他一脚,驳斥:“你叫谁小屁孩儿呢?幼稚鬼。”

“嚯——”张伟平白无故挨了一脚,委屈不至于,小情绪还是有一点儿,蹭地就坐起来了,吓得他往后躲,脑袋磕上了墙。

“你可小心点儿啊你,这就住一晚上再给磕傻了多不值当的啊。”张伟是想伸手给他揉揉,谁想手抬起来却让他打掉了。薛之谦忿忿盯着他,也不知道是在生哪门子气。他不明白:“你这孩子怎么说急眼就急眼啊,属什么的啊你?”

薛之谦不再看他,垂头生闷气,最后索性翻身倒下,背冲着他睡了。

坐在床上的张伟觉得自己就像个傻子,仿佛又回到了跟女朋友天天吵架的时候,那情形也是这样,女孩高高兴兴地找他来,却总能让他三言两语撩拨出不悦,同床共枕也要扭过身去,意表冷战的决心。不想问清楚,他懒,何况有些事没法长话短说,现在时候也不早了,他想睡觉,不想扯。

他躺下,闭上眼,耳朵里全是呼吸声与不知源头的嗡鸣。薛之谦和他那个遇难的小姐姐交替在他眼前浮动,隐约可能还有些别的,雨水,骤风,让血水泡烂的钞票,像电影,又像迷宫。自他的躯干中涌起一阵强烈的疑惑,他忍不住问他,你干嘛跟我说这些。

薛之谦不答话,连动也没动一下。







24小时,随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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