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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弥漫时给你唱首歌 - 温莎森林

番茄综合征

1

九月初,夏天没完没了。教室里两个风扇坐岗值勤地转,嗡嗡作响像是有吵不完的架。张伟拧开瓶盖喝口茶,附近有人讲说学校马上就要装空调,言之凿凿,小道消息被他宣布得信誓旦旦。

第一节课马上就下,张伟已经收拾好东西,随时准备窜出教室奔赴西一203,逃掉专业课西方音乐史,只为蹭一节高数。

张伟才不是数理特长生,如是种种不过为解相思。

薛之谦同学,社会学二年级,大大的眼里没准也有大大的梦想,在被张伟暗恋的三个月八十九天里,他对此一无所知。

2

如果非要让薛之谦给生活中的不情愿排个顺序,高数课将仅次于寒冬一月六点钟钻出被窝,被他恨得咬牙切齿。

仅有的安慰是他能在为数不多的大课上见着音乐系的绿毛小胖子,欣赏他听得两眼发直还硬撑着不肯瞌睡的模样,总能让他突如其来地愉悦了心情。

他跟同学那儿打听过绿毛的情况,多数都说不认识,一个混吉他社的北京小伙儿告诉他,这人是吉他社社长,学音乐的,也是北京人。学音乐的为什么要学高数,他又问。人家撇嘴摊手,说他们不用学,我们社长他神经病自个儿愿意来上那谁知道为什么。

一个喜欢数学的艺术生,薛之谦咂咂嘴,二重积分和听来的谜团不知哪样更让他头大。

小胖子永远坐在教室最后一排,也不说话。薛之谦右手边摆一个不锈钢保温杯,时不时看一眼,总会发现他正没来由地发笑。开始以为是老师的口音逗乐,特地还去琢磨,却从未发现什么特殊的起伏措辞。他越发不解,抬手把瓶子往外推推,调整上最佳角度以便观察,久而久之竟也成了习惯。

不过夏天里带保温杯上课还是有风险,班里同学一致认准薛之谦这人年岁不大却迷恋养生不可自拔,没有空调的三伏天竟然还要喝热水。

喝个屁的热水。又落两句笑话,薛之谦白眼一翻拿了杯子就要出教室去水房,路过后排小胖子旁边,一眼瞥见他搁在桌角边缘的统一绿茶,瓶壁上细密的水珠如是骄阳下正滴汗。他迟了半秒,再回过神瓶子的主人也正看他,下垂眼眨巴眨。

他好像是朝他笑了笑。

事后薛之谦坚称自己压根不记得这回事,却总被张伟一句话堵回去,说你别扯了,当时你那脸啊,刷的一下儿就红了,跟那文艺汇演上的小姑娘似的。于是薛之谦跳了脚佯装揍他,一脚踹出去打上空气,什么也没被击碎,反倒温温柔柔膨胀起来,像块填满天地的棉花团子。

3

关于暗恋,张伟从来没有蓄意做过任何努力。蹭高数课也不算,这事儿他从没让人家看出目的来,连舍友都不知道,权当他是个人兴趣使然,未作他想。

他自己心知肚明,照这么下去,等到薛之谦学完了高数线代概率论,他们这段尚未开幕的露水情缘恐怕也就要不明不白地单方面叫停。

好在薛之谦终于停下了那么一小步。

遗憾的是当时他看的不是张伟,而是他日常必备的绿茶瓶子。通常没人会去停下看个随处可见的瓶子,他估摸薛之谦应该也不至于那么缺钱,随时随地琢磨着怎么收废品集资。挺奇怪的,平时叨叨叨的张伟这回没说话,而是接茬看回去,正好撞上那双大眼,激动得心里放炮,险些犯了心脏病。

伸手不打笑脸人,没话说的时候就笑,这是他的经验谈。

索性他就朝他一咧嘴。

……他、他他怎么还脸红了?

薛之谦几乎是拔腿就跑,走着跑。经历了一个愣神和阵阵心空,张伟原位坐好,端端正正如是面临命运的甄选,拗着劲儿没去追看那人红彤彤强装冷静的模样。心里有点儿乱,更惊喜,就好像整天抽奖抽不中,路边随便买瓶水一掀瓶盖却拥有了整个世界。

真是整个世界。

张伟这人犯起楞来还是可以很莽撞,他当机立断写了张条儿搁在手边,只等薛之谦打水回来再路过,就一个纸条塞过去,不由分说上赶着和他交朋友。

生活处处是惊喜,直到第四节课结束,下课铃都响完第二遍,薛之谦还是没回来。

看他旁边那小伙儿替他收了东西,张伟在课椅上窝着,委屈又无力。最后一排可以很清楚地看见每张即将离开或是正在离开的脸,没一张是他愿意看见期待看见的。小伙儿背了薛之谦的包就要走,张伟搁在桌面上的手一抖,碰上旁边叠好的纸条,突然觉得有点儿扎。

偌大一个教室终于空空荡荡,张伟居高临下直想叹气,努力半天却只打出个嗝。

他饿了。

“那个……”

身后有人说话。张伟一扭头,即刻愣住。

……他怎么又回来了?

4

薛之谦觉得自己可能是脑子有问题,逃了一小节高数握着个保温杯就往宿舍走,一边打个电话给旁边的舍友让人家帮忙收拾东西捎回寝室,人家问怎么了,他想也没想就说实在太饿了扛不住,要去吃饭。不知道人家买不买账,走到西三教学楼门口他才想起自己忘了带钱包,学生证也在里头。

这下好了,回不去寝室,没地儿吃饭,生生在教学楼门口坐了四十分钟,好不容易熬到下课,见着陆续有人出来还得躲起来生怕被舍友撞见。他在一楼男厕所躲到十二点十五才敢出来,站厕所门口一顿回想,才发觉自乱阵脚好一番折腾,末了他连自己的动机都分析不明白。

难道就因为小胖子朝他那一个傻笑?

平心而论,说绿毛是个胖子不太公平。上学期他是下巴肚子圆滚滚,可那点儿油水早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消溃了,方才开学第一堂课再看到他,薛之谦不得不承认绿毛现在是有点儿好看——

尤其是仰脸瞧着他的那双下垂眼,说不清道不明的无辜,让人喜欢的恰到好处。

…不知道他走了没有。

想着薛之谦就上楼回去教室,说是期盼着看见什么倒也没有,权当是为自己的傻逼画上个句号,不过如此。出乎意料的,他从教室后门进去,第一眼就看见最后一排坐着个人,还是那件蓝色火焰黑T恤,手边立着瓶绿茶。

嘴比脑子快,薛之谦尚未琢磨好该说些什么,舌头就先他一步动起来。

“那个……”

那人闻声扭过头来,脑袋顶上两撮绿毛可怜兮兮地垂着,见着是他,脸上神色就灯泡儿似的亮起来。

“你、你你还没回去呐!”

薛之谦咽口唾沫,一步步往他身边靠,还是那个低头看他瓶子的地方,这回看的也还是瓶子。

他不太敢往这双眼里看。

“我钱包和钥匙都落在教室了。”

“哦,”张伟也不太敢看他,“你那同学都给你收走了。”

“……我知道。”

这就没话了。薛之谦心下着急忙慌,面上倒是不显,他颇为冷静地一咳嗽,换来张伟条件反射似的激灵,轻车熟路地捡起手边的纸条就递出去。

薛之谦懵了。

“…这是什么?”

“本来打算您回来的时候……嗐,反正都一样,要不…您看看?”

他也听话,纸条摊开来看,看进眼里心下逐字逐句地读,一句话翻来覆去揣摩了二十遍。

“同学,交个朋友呗。”

交朋友?

怎么个交法?

5

“张伟你这个字可是写得太丑了真的。”薛之谦这么说过无数次,每回都皱眉摇脑袋,恨铁不成钢似的啧啧有声。

张伟别的不说,搪塞一句“我这叫实用主义,懂什么啊你”,回过头来私底下一笔一划练字,发誓要给他写一份上天入地寻不着第二份的情书,要牛逼,要有爱。

终于他把情书交出去,这时候算上他独自经营暗恋的八十九个日夜以及不知多少组双休日,刨去一个半月的暑假,他们认识整整两百天。

没错,那张丑爆了的小纸条成功给张伟换来一个男朋友,亲自验证了什么叫做有志者事竞成,nothing is impossible。

这些日子月份都是APP帮他记住的,从第一天有点儿喜欢起他就做好了准备,随时随地脱单都能确保不掉链子不露怯。准备工作第一项就是这个人,记日子。听人说女孩儿都在意这些生活里的大小纪念日,没跟男孩儿谈过,张伟也不太清楚薛之谦的个人取向,总之未雨绸缪,早晚祈祷保不齐哪天就能派上用场。他是个有志青年,有志青年不满足于只在梦里做个单机流氓。

两百天纪念日的头天晚上,张伟翻来覆去琢磨半宿纸上该写点儿什么。书法水平已经做好准备,说情话的口和心却没头没脑,究竟是抒发感情还是传达诉求,他有点儿犹豫。

最后他决定将以上两点合二为一,奋笔疾书抄了一副曲谱,完事儿两次对折,叠成个小方块,在朝上那面画了个亲亲的颜文字,小人儿撅起的嘴巴被他描了又描,纵使薛之谦是个缺心眼儿的傻子也该看得懂他的暗示。

朋友,咱能亲一个吗?

三个多月,俩人连个啵儿都没打过,说出去连性冷淡都得嫌他们不够激情。当中抱过两次,碰上就散,散开再看薛之谦那张脸一定涨得通红,怎么看都像是个西红柿成了精。

这特别不符合薛之谦对自己的身份定位,他始终觉得自己是个正经纯爷们儿,这种枉顾客观条件一味仰望星空的做法在张伟看来就是痴人说梦,一张年画娃娃的脸无论如何跟内外皆硬都不可能完美兼容,除非他愿意把自个儿活成对儿双胞胎。与此同时张伟的个人定位也比较明确,和薛之谦相近,可以身娇体弱但一颗心绝对得保持住实打实的爷们儿特色。某种程度上这也比较睁着俩眼说瞎话,不过扪心自问成天追着人家要亲亲还是比较过分,他真是做不出。

两个把纯爷们儿当成个人追求的东西如何正确恋爱,九年义务教育没教过他们,大学本科也没有,能否在恰当的时候悟出恰当的份量,这只能依靠天赋与直觉。

这次张伟选择无条件顺从自己的直觉。乐谱摊开来,他提笔又在纸背添一句:

“今天是我遇见你的第二百天,未来的接吻百天纪念日,我已经开始期待啦。”

下笔的时刻里不觉得,事后想想其实还是有点儿恶心。也就不意外薛之谦拿这个笑了他一遍又一遍,笑完开恩亲一下,说是满足他这颗砰砰作响的少年心,眉眼间满满都是喜欢。

张伟乐得接受,反正他早知道这人永远都是死鸭子嘴硬,改不掉。

6

张伟的暗示一点都不隐晦,薛之谦一个有资格接受211教育的高材生自然不是傻子,他看得懂,看懂以后开始麻爪,不知如何是好。

他没告诉张伟,后者一定也猜不到——他有病,严重的亲密关系恐惧症。这病的症状简单,逃避接触,接触之后落一张番茄脸,满脑袋都是逃跑信号,仅此而已。

早年间他其实正常得很,虽说年纪太小没交过男女朋友,交点儿普通朋友勾肩搭背绝对不成问题。

直到十四岁那年,薛之谦隐约记得是夏天,白天夜晚都蒸笼似的,铁面无情讨他们冬日里欠下的债,窝着不动一身汗,起来坐下就算洗个澡。多热的天都不要紧,能吃上家里的冰镇西瓜他就立刻高兴,他妈总能给西瓜切成恰到好处的小块儿,一口一个不留富裕也绝不勉强。

他妈拉着行李箱从家里搬走的时候他还在学校上课,回家来就只见他爸独自在客厅坐着,小茶几上烟头挤满烟灰缸,晚饭在厨房摆着,没人动。他爸让他去吃饭,他就去,多的没问,心里或多或少有些直觉也不该被拿来分享。

爸妈吵过架,原先能让他一哭劝住,现在他大了,再哭不顶用他也不愿意为此掉眼泪。于是听见了权当没听见,理由也充分,学校作业这么多哪来的时间分心,久而久之有些通道也就自然关门上锁,等他再想起打开,它们早就连锁眼都锈死了。

夜里十二点半写完最后一篇完型填空,他妈发短信进来,用很长的篇幅嘱咐了吃饭睡觉好好学习,最后言简意赅讲一句对不起,不留半点余音。

当下他没什么多余的触动,直觉落停,以前以为是天大的消息最后也只是知道而已。他听话,该干什么干什么,唯一的区别是骑车上学的路上戴起了耳机,不再抬头看天数云彩。

过了得有一个礼拜,周六补课回家来,他爸问他,如果我和你妈分开了,你想跟着谁。

我想跟谁?我想?

他在心里重复叩问两遍,垂下眼来撇嘴说自己无所谓,仿佛无足轻重是他所能拿起的最后一样得以反抗的武器。

最后跟了他爸。四十岁的男人跟儿子说起来还苦心解释一番,不是你妈不想要你,男孩子跟妈妈还是会有不方便,说话间的小心翼翼日后他从不敢回想。好像打那以后他就落下个毛病,不敢决定、不好决定的,心里份量越重口头越要不在意,无所谓就能无所畏惧,他真的就能荒唐地这么相信这句话。

时隔多年,青春期早就跑得干干净净不剩半点踪影,某些时刻里他却还是那个他。即使是张伟递给他纸条,明确传达想要“交朋友”的信息,他不顾自己两只耳朵红得滚烫,默念几遍无所谓,连回应都给得模棱两可。

这对张伟不公平,他很清楚,万分之一的侥幸却还是模糊拖着,盼着能拖到对方再有要求或是索性放弃追逐,走一步算一步,结果怎样他都接受。

连拥抱都没有过,接吻?他压根没去想。

由是他的手足无措可以得到解释,张伟却对此一无所知,看他面无表情还以为自己说错了话,逾了矩,也就连带着一起麻爪。

“那什么,薛,你是不是昨儿晚上没睡好啊?”

“嗯?”薛之谦抬头看看他,顺阶应下,“嗯。”

说完乐谱叠好捏在手里,他笑纸上的颜文字画得真是相当猥琐。张伟只敢暗地里扁嘴,口上不情不愿地回应:“我尽力了好吗,字儿练了俩月你也不知道夸夸。”

“字好啊,真的,特别好看。”

薛之谦把这句话说得异常诚恳,像是补偿又仿佛敷衍。不知情的人听了更委屈,有种施展不开的急躁无从发泄,只想回宿舍给最爱的吉他换一套弦,弹他个地老天荒。薛之谦模糊地想跟他说一句对不起,想起几年前的短信却觉得对不起实在太过轻巧无用,终于什么也没说。

过了些时候,他喊饿,拉张伟起身去食堂,一路上俩人分别冻凉了双手,他却始终躲着一下没去沾碰。

7

如果不是意外赶上了薛之谦报的心理卫生课,张伟可能就要被蒙在鼓里纵容他始终这么瞒下去。

选课的时候他问过薛之谦的课表,公共大课跟其它不一样,没法选,他就想问了看看能不能一块儿下课顺道去吃个饭。结果薛之谦一反常态地含糊其词,三磨两磨才给了他时间地点,末了还嘱咐,时间紧也没关系,我去食堂找你嘛,一样的。

事实证明这可是太不一样了。周四上午三四节,他俩一个二楼一个三楼,第四节课还剩十分钟张伟就收拾了东西,让舍友帮忙把包带回去,自个儿单拿个手机溜出教室,到楼下去想着给薛之谦个惊喜。还是203,他从后门溜进去,依旧霸着最后一排。他几乎一眼就在前头一两百号人里头找着了薛之谦,他的座位也靠后,倒数第三排,张伟的左前方,正好能给他个四十五度侧脸。

诶,张伟虚起眼来仔细看,怎么好像是哭了?

他四下环顾,发觉不少人都也低头掉眼泪,再往大屏幕上䁖一眼——如何处理亲密关系的断裂。

等会儿吧,他又看一遍,一眼屏幕一眼男朋友,怎么就断裂了?

这、这是要跟我分手吗这!

张伟当即吓了一跳,看他一张纸一张纸地擤鼻涕,紧闭了嘴不知道自己究竟该来还是不该来。直到下课铃响他都没敢动,半点儿小动作也不敢做,就这么直勾勾愣神守着他呆坐,收拾东西站起来,回身往后走,一抬眼看见他——

“……张伟?”

当场抓包。

“薛、薛……我来那什么,我来接你……吃饭。”

薛之谦没说什么,垂了眼闷声往前走。张伟亦步亦趋地跟着,对方没吱声就也不敢作声。行至半路人家放缓了脚步,跟他肩并肩又沉默一阵,才肯张嘴。

“张伟。”

“诶,您说!”

“……我跟你说件事。”

说事儿?别了吧还是。

“等会儿,薛你先听我说一事儿,”他一个着急险些咬了舌头,“那什么,你要是觉得咱现在进展得太快你就跟我说,别、别别冲动!”

薛之谦一脸懵,反问他,冲动什么?

“你不是……”要分手吗。吞了半句没敢说,一双小狗眼看他,憋得脖颈一阵红。

“我什么……你想什么呢张伟!”薛之谦倒先急眼了,一脚踹上他,准确击中屁股反倒给自个儿吓得不轻,“你——”

“你劲儿可是够大的啊薛。”皱脸揉屁股,张伟让他把话说完,“那……那你是想跟我说什么事儿来着啊?”

“说个屁啊,走啦,再不吃饭饿死了你赔我啊!”

“我陪我陪,我这不就陪着呢吗。”嘟嘟囔囔薛之谦听了八成,剩下两成跟早前双眼外围一圈红前后脚消失不见。

“刚才课上老师要我们说故事来着。”

“讲故事?”咋舌,“那你们这课可是上得够有意思的。都讲什么了啊?”

“有死爷爷的还有死姥姥的。”

“……”

“还有爸妈离婚的,”他不经意扭头看别处,路边有个男孩儿正给女同学装车链子,埋头干活儿,女孩儿给他晾在路边直撇嘴,“离婚这个……是我讲的。”

张伟心里咯噔,没接茬。

“其实我……怎么说呢,之前其实我想过很多,一直没头没脑地乱想好像还没有刚才讲出来来得有用。我以为自己早就OK了,因为时间很久了嘛,过年两边跑都已经习惯了你说是不是很OK了已经,我以为这就算……怎么讲,算是能无所谓地接受它。老实讲,在拿到你的纸条以前我真的是以为自己早就什么事都没有了,但是看到你说接、接吻……我才发现自己从来没有真的完完全全接受自己正在恋爱这件事……等等,”他突然叫住张伟,“我们是正在恋爱,认真的那种没错吧?”

“可不嘛,要不您以为呢,谁拿这么大的事儿闹着玩儿啊。”

“那就好……我觉得……这么下去不是办法,真的,这样对你不公平。张伟——”

被叫到名字的人刚放下的心又吊入半空。

“我们从现在起,正正式式地重新开始一遍……行不行?”

张伟一愣,干张着嘴发不出声。

“我会试试看……去接受更多,我学东西很快的我跟你讲,真的!你的话……就再等等我……可不可以?”

十二月的阳光不遮掩,它让自己的温度来得直截了当。张伟低头有一搭没一搭地盯住鞋尖恍惚的影子和周遭石灰色的柏油路,双眼给反射来的日光烘得暖和,凭空起了一团雾。

“我、我不都说了吗,不管你去哪儿,我都陪着呢……你你你别问了成吗,老年痴呆似的还非得我说上几十遍才够啊。”

薛之谦眯了眼笑,抬手拱他的胳膊:“那你说不说?”

“说说说,反正……你想听我能有什么办法。我陪着呢,薛之谦你个大傻冒儿,我陪着你呐!”

8

转眼就是年底,薛之谦这个学生会宣传部部长终日里忙得脚不沾地,刨去上课睡觉,日常全都泡在活动室。时不时地张伟带着夜宵去找他,拎着吃的进去抱着垃圾出来,细一琢磨怎么都觉得像是探监。

三十一号下午跟完最后一遍彩排,确认手上的活计没有纰漏,薛之谦蹬了车回宿舍倒头就睡。睡到中间被手机铃吵醒,张伟喂喂喂一通轰得他头晕眼花,一肚子暴脾气就要发作,那头儿才说,过来吧薛,我这儿准备了一桌子好吃的等你呐。登时天大的火儿也都偃旗息鼓,薛之谦从床上噌地坐起来,咂么咂么嘴巴,说你等着,我马上到。

挂了电话再一看表,十点十分,可不就是该饿了吗。

到张伟宿舍,刚坐下他就四处寻摸,张伟拍他脑袋问干嘛呢,探照灯似的瞎转悠,他才问,你舍友呢,都不在啊?

“在什么在啊,上礼拜我给你送夜宵那回就说了,人家外头租了房,跟女朋友二人世界去了。”

“啊?你不是有两个舍友吗,都二人世界去了啊?”

“另外那个俩礼拜以前就自个儿搬出去弄工作室了好吗,不是,你这记性怎么跟狗熊掰棒子似的啊。说实在的原先我就想问了,跨年来回来去就这么些花样儿,这大半个月给你忙得跟什么似的,你说你何必呢,回头你再谢顶。”

薛之谦扔了啃完的鸡骨头,一指头怼到他面前。

“谢顶什么谢顶,张伟你是不是欠揍!”

“不是,你好歹理解理解我行吗,这宿舍好不容易都空了,有了作案条件倒没了作案对象你说我是不是得着急上火。”

圆瞪一双眼,薛之谦伸手把麻辣烫的小碗往张伟面前推两公分,筷子往他手里一塞,招呼:“赶紧吃赶紧吃,你可别说话了你。”

张伟对着自个儿买单的夜宵自然不客气,嚼了一嘴的鱼豆腐不忘提点他,薛,今儿可三十一号了,跨年,你有什么安排没有啊?

他装糊涂:“安排什么?”

“装傻是不是?啧,要不说呢,空头支票不可信啊。”

“不是,你还能不能好好吃东西了啊!”

一旦炸毛十有八九就是有戏。张伟现在已经把薛之谦这人分析了个底儿掉,刚开始以为是拒绝的动作勾画两笔细节总能解读得别有洞天。他知道这人别扭,喜欢不说讨厌也不说,演技不好偏偏喜欢遮掩,要想明白他得去琢磨细微处的弦外之音。这儿有一个算不上秘密的秘密,薛之谦始终以为张伟没能发现,殊不知人家早就据此推敲圣意。

跟张伟在一块儿的时候,不管他嘴上说什么,只要害羞就一定是喜欢。

薛之谦害羞的症状可以说是相当明显,起初是耳朵红,耳朵红完脸蛋儿红,满头满脸都点起火来脖子就升起朦朦粉色,一直漫到锁骨的小窝儿里头,如是美酒酿作温柔乡。想尝吗,自然想得要命,越想张伟越是没完没了地逗他,偷偷醉死在里头几万遍,每回都是厌厌夜饮,不醉无归。

想到这儿他一拍大腿,大意了,怎么就忘了买点儿失身酒呢。

“你干嘛呢你?”看张伟搓着大腿眉间拧疙瘩,薛之谦也跟着皱眉头,“想什么呢?”

“你们今儿放花吗?”

“啊?”

“往年不都有吗,大礼花嗖嗖上天跟王母娘娘大寿似的。”

“有啊,”薛之谦低头看看表,差五分十一点,“再过五分钟吧,去年整点放被隔壁小区举报了,今年就定的十一点。他们之前还吵说十一点放烟花要不要倒计时,真是脑子瓦特了,十一点倒个鬼的计时啊。怎么啦,要去看吗?”

“我这儿阳台正好对着一区广场,咱在这儿就能看着。”他强行转了话题,“对了,薛你看过神探加吉特吗?”

“神探啥?”

张伟拽了他戴表的那只手搁在面前,盯着表盘数秒。被逮着的人不解其意,也凑过去盯住表盘,一边问他,看什么呢你?

声音真是近,近得他仿佛能透过寥寥数言摸着他的心跳。

“那片子特别好玩儿,我觉得我跟里头那人倍儿像,按部就班机器人似的。你别笑,真的,你别看我好像总跟人家反着来,其实骨子里有些东西我挺传统的,什么阶段该干什么我都清楚。所以我吧,脑子挺好使小日子过得一团糟,不高兴了就断电,高兴了时不时爆出个窜天猴还给人家吓一跳。我记得那里头主角儿喜欢的女孩儿给他这套系统起了个名字叫G型机关,就是个口号命令,他说一遍就能启动功能,完事儿他就用这个去干掉反派,伸张正义。”张伟咽口唾沫又继续,“这事儿要换我我一定不干,世界和平什么的说到底跟我关系不大,不过要是我喜欢那人告诉我他就是喜欢我对着他喊口号,那我愿意,不管这玩意儿启动了是往外滋牙膏还是放炮,就算是自焚我都愿意。”

“还有一分钟。说这么些其实就为了一件事儿,你知道片子最后怎么着了吗?对,他跟喜欢的女孩儿在一块儿了,那些个伤人伤己的炮仗都被他变成了礼花,炸得满天透亮。”

“然后他俩——”

张伟没说完,开合不断的嘴巴拥上了一片温热。薛之谦颤悠的睫毛就在他面前近得不能再近,鼻息却仿佛往后躲,只短暂停留一个刹那,立马逃开。

他舔舔下唇,目光游移。

“我看过啦,那个片子……”他往阳台外头瞧一眼,“是不是过点了,怎么——”

“没过点,是你太快啦薛老师。”

张伟又追上去补盖一个章,贴紧了就离不开。十一点响过头一秒,外头烟火漫天,罩他们头身一片红,掩去某人面上耳边的朝霞晚景,藏不住尝酒的人醉意正酣,紧抱着打死不肯撒手。

像是给人踩了痛脚,薛之谦拽过领子回敬,直到脑仁儿过电脸发麻才撒开。二人无不气喘,一手之遥面对面眼对眼地盯,如同不合时宜的竞技精神突然作祟。

薛之谦先瞪起眼睛讲话,盘手冷笑:“你刚才说谁快呢?”

“哎呦喂,”张伟也眯了眼笑,丝毫不见当初的傻乎乎,“谁快谁慢的说了不顶用,要不……咱试试?”

9

总而言之,扮猪吃老虎,空手套白狼,这是战略上的胜利。

突然结束,就是这么不讲道理。

祝你们周末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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