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ARTFORD

节点18-20

18

楼上那家人下班回来了,声音开得老大向全楼住户直播电视剧。家长里短,欲海沉浮,国仇家恨,阔路迷途。张伟侧耳听了个遍,那人还在挑剔地换台。

他皱眉头,他妈放下削雪花梨的刀,对他说话。

“你得再找份工作吧,儿子。”

你说的对,他默答,眼神在四周家具上流淌,两个月没回的家让他觉得陌生。他提醒自己这事正常,别着急,要笑,否则他们会担心。

“我这不是刚辞吗,太累了,想歇歇。反正手里钱也够使,再看看呗。”

在薛之谦离开的头一个月里,张伟关闭了自己正常生活的功能,不睡也不起,时常浑浑噩噩刚睁眼一天就结束了。有时一个通宵就到五六点,五点左右最尴尬,往前一小时能够再顺势偷一觉,往后一小时能寻一家早开业的饭铺吃点儿东西,但他总是好死不死赶在这个时候半梦半醒,除了干瞪着眼耗时间别无他法。

时间长了他自己总结归纳出一套经验谈,可供随时随地使用,也不必担心无人作陪。

数灯。由近至远数过去,街灯框出一条天路,直数到点点光氤氲不见就原路折回,往返三次,你会看见它们闭了眼,有时接踵不断,有时只消一下子就都隐没了。这时候天光渐浮,路面上开始有人烟出没,见不着小孩,老人倒是有,可能形容褴褛,身子打着弯像只虾米。他也见过年轻女孩结伴早行,看身形应该是漂亮的,光鲜又疲惫。

她们跟以前的薛之谦可能是一种人,企图用忙碌的生活掩盖生命本质的颠沛,她们可能成功了也可能没有,但薛失败了,否则他不会自发逃离这种忙碌的稳态,转而去追求一些自己也看不见的东西。

这东西是什么,是什么呢?没人说,他也没告诉他。

“工作这事儿你急个什么劲啊,开源不成咱就节流,日子嘛凑和凑和,兹你自己个儿不嫌弃怎么着都行。”他爸替他挡下他妈的攻坚炮火,这在他看来反而火上浇油。

“是这意思没错,可你也不能就这么迒荡着呀,你看看你这脸色,黄得都发绿了。”

他妈急了,一巴掌拍在膝盖头,“啪”,扯断了张伟脑中的引线,火药轰然爆炸,烧得窜天烈焰冒着滚滚浓烟。他一跃而起,身下的椅子被撞开,不依不饶地尖叫。

他就是在那一瞬丢失了对身体的掌控权,被关进了白茫茫的空虚里,隔着一层玻璃以第三人称视角观看自己,发呆落涎,痉挛发癫。

丑态百出。

半个月后他才渐渐体悟到灵肉的关联,从身处的空白中找到扇门,观察,试探,迈出脚来虚点着地,左右张望一番才取身而出。两次三番的反复挣扎在旁人看来只是“这人终于醒过神来”,是治疗有效的表现。

重返身体的张伟一时间陷入茫然,像个调取记录失败的摄录机。两眼皱着睁开又闭上,聚焦费了死劲,终于恍然大悟,原来他正在病房里,捆着束缚带。

爸妈每天都来看他,从他记得的那天开始一日不落。一开始他只能看见,过几天才会说,等到能完整说出一段话与人交流,再来看他的爸妈已经穿起短袖。

医院的规则他很明白,尽量正常,好好表现,就为能早一天放出去。他想回家看看,窗台上俩人一块养的仙人掌已经几个月没人管了。

出院那天爸妈出奇沉默,这很不像他们的风格,不唠叨不打嘴仗,插科打诨的工作没人担,一时间成了空岗。

“现在没事儿了,我得叫郭阳他们几个出来聚聚,人正担心着呢。”

“你先呆两天再说,适应适应。”他爸陪着他坐后座,委婉拒绝了他的申请。

有什么可适应的,又不是十年有期刚出狱。话刚要出口就被他拦住了,有期徒刑,可不就是有期徒刑吗。

在家被爸妈守了两个礼拜,他这才获批外出,打着哥们儿聚头的幌子,打车溜回出租屋。

他还是习惯叫它“家”,毕竟住了三年半,那段日子里他把自己完完全全地交付出去了,即使过程悲喜交加,就算结局潦草不堪。

楼道里摆了一年的破自行车没了踪影,顶替它的是辆陌生的坤车,小姑娘用的粉色被泥水折磨旧了,车把却还新着,拴条紫薯色的飘带,垂首恹恹睡着。

上楼,202门上的小广告又厚了一层,201依然干净,板生得遗世独立。三楼的楼间窗台上被人放了两盆菊花,一白一黄,面面相觑互不打扰。

拧一把防盗门,锁死的,他无端有些失望。插钥匙,朝右下角踹一脚,他家的门听话打开,里头还有一扇木头门,他开锁一搡,它就又犯了咳嗽的老毛病。

屋里的摆设一样没动,走时铺了一地的衣服床单爬不起来,烟灰缸像个乱葬岗挤满了烟头。他无法从中找到自己过去的生活,薛之谦从这个屋里彻底消失,一丝余味也没留下。

张伟站在门口半晌,心里不知想些什么,也不想坐下。游荡一圈,他走了,收拾起两包衣服零碎,留下一室无言的呼吸。


19

北京到广州的机票1710,到成都981,薛之谦拽着行李箱站在售票服务台前犹豫,后方的矮个子男人开始不耐烦,催他快些,他终于心一横,买了去往成都的单程票。

递出身份证的时候手在抖,售票员多看了他一眼,没说话。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去那儿,那座城市他从未了解,只知道那儿有遍地的辣椒和漂亮女孩,后者无用,还好他向来喜辣。

十点四十五,薛之谦坐上远行的飞机,身边是个打起电话没完的小姑娘,大冬天穿着清凉,薄薄一件长衬衫看得他哆嗦。二十公里外,张伟在返家途中撞上个行色匆忙的西装男,对方对于自己的莽撞不置一词,对着手机诉衷肠,他暗自腹诽他“八成是个卖保险的”,扽扽围巾继续走。
他们对于命运的交错毫无预备。

“行啦行啦,到了就告诉你,你快面试去吧,迟到就完蛋了。嗯…知道…嗯…行…哎呀你就别管了嘛,说我穿的少你天天跟个卖保险的似的我还没说你呢,行了,先这样吧,我得关机了…嗯…过几天我就回来,年后初五初六吧…你自己小心啊,记得做饭吃别凑和…挂了哦…拜拜。”

薛之谦不想像个变态似的听墙根,怎奈姑娘一心挂念情人不肯低调,只能被动听了个全套。中途电话里的男声停了一句,姑娘问他怎么了,回复撞着个人,那货裹得跟头熊似的还摆着走,一人占了两人的道。

他一下子就想起张伟了,还有他脖子上那条自己服输织就的深棕色粗针围巾。

不知他到家没有,是不是又让他吓了一跳。




20

没勇气再同活人交流,又想和人说话,张伟在出院以后学会了混迹论坛,同时冒出了写小说的念头。

论坛里多的是情感问题,年轻男女的情爱单一浮躁,从中他看见了数不清的自己,有时也能看见薛之谦的影子,热烈即偏执,平和即淡漠,他从来找不到一个适合爱情生存的中间值。

形形色色的故事里有不少热衷棒打鸳鸯的配角,他们的形象高大与否完全取决于倾诉者当前的恋爱状态,仿佛他们的宽容数额有限,爱人的缺陷与旁人的谏言不可同时受到他们的谅解。

某天他又看见这么一篇帖子,女孩痛诉男朋友顶不住家里的压力,抛下六年的感情离开她,她没法理解。天南海北的留言安慰,同仇敌忾,勠力同心。

张伟向来是不说话的,这回他破例发言,立场鲜明地站在了人民群众的对立面。

他说:“这么大人了,您还分不清楚原因和借口吗?”

言下之意很明显,他压根不相信家庭压力是分手的根源,男朋友只是不那么爱她了,找个借口就坡下驴。

没等其他看客批斗,他自觉登出页面,关上了浏览器,守着屏幕,等它在第十分钟漆黑一片。

电脑前置的白灯闪烁,模仿他正呼吸。他心下有种被机器监视的不适,索性把电脑打开,唤醒屏幕再硬性关机,拔掉电源,银白的小眼睛终于在他面前闭上了。

再登入论坛已经是两天之后,张伟的回复栏被挤爆,仿佛人人都在有理有据地反对他。他全读遍了,越发觉得网友都是些自欺欺人的弱智。

然后他发现了一条来自陌生人的私信,sd_5299087,一看就是系统分配的用户名。

那人说:“你说的很有道理 也很真诚 但是网络不喜欢真话 你这样很危险”

“危险?”张伟盘起手体味这句话,半晌才回复,“没什么比变质更危险,这么看其实我还挺安全的。”

“你自己愿意就没办法了 我只是想提个醒 我认识那种不明真相还兀自坚持的人 他们都很惨 要是还来得及你可以再考虑考虑 当然 你自己愿意怎样都行”

有种人无耻,普天之下皆他妈,有种人无聊,普天之下皆他儿,张伟相信自己当下遇上的正是后者。

“那就谢谢您了,我这么着我觉得挺好,改不改的随缘,劝您也放下,别拗着,折命。”

毫不友善,这很不张伟,但让他无比舒适。

“谢谢”

这么一句,私信再也没响过,对话终止,没人想着和谁结交朋友,不过萍水相逢再错肩。张伟没兴趣回复那些千篇一律的指责,他们抱团迫害他的样子十分低级,让他只想冷笑。这么一想,陌生人的私信倒真是善良从天降。

张伟没忘记自己写小说的打算,电子文档里存了十七种开头,每一种都能写成一万个不同的故事,但他现在哪一种都不想写。删除,重新开始。

“你想没想过…”

私信提示音突然响了,张伟手下一抖多打出一个句号。

是那个找过他的087,问他:“我能不能和你聊聊”

“不网恋。”

“只是认识一下 绝对不逾矩”

这很难拒绝啊,张伟想了想,那好吧。他同意了。

“很高兴认识你”

“您客气。” 
他又想回头继续自己的小说开头,手在键盘上摆好,之前排列整齐的句子却跑掉了,几个字不尴不尬地站着,仿佛赤身裸体般羞怯却好笑。  










合上就有敏感词,分开就没事,网易我操你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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