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ARTFORD

消失行动06-10

06

要想识别自己究竟是在与时代作对还是受它裹挟真是太难了。薛之谦自诩不够清醒,他是感性脑,清醒不是本能而是后天发展的不得不,而它不足以支撑他时刻保有与大环境的脱离感。他的清醒与真诚从来源于糊涂,发于一腔热血。

所以他说自己撑死是个艺术长工,不能搞政治,更够不上哲学的脚后跟。

在这一点上他羡慕张伟,理性脑,聪明,清醒是天性。精神偶像张伟却选择用糊涂把它们遮过去,薛之谦一度对此无法理解。

还是酒后,薛之谦的酒后,他半醉着酝酿出勇气,毫不犹豫地发问,你为什么呢?

张伟一如既往没喝大,跟他隔着圆桌的四分之一个弧,顺着桌边看过去,一步步地像有条曲线戚戚然无声地使他们相连。如同物理书上那两个灯泡,串联还是并联,这是个问题。

暗地里是想串联,期待着身边的醉鬼也能跟他一同亮起来。表面上他简短地概括,乍看之下言之无物。

“嗐,那不是吃过亏了吗。”

我当时说了什么?薛之谦琢磨着,后脑勺发热不知道是不是又要开始掉头发。怎奈当时实在醉得昏沉,断片儿,该忘不该忘的统统丢进圆桌脚下的夜色,拾不起个儿来。想个并不贴切的比喻,你看看,就像眼巴前的路灯,时间一到它们接到命令休息,全城几千盏刷地下子一同闭起眼睛,半空中游离的灯光都是遗腹子,混进日光的队伍,登时不见踪影。

每个生疏抑或在当初遗漏了的动作,它们都是日光里的灯光。

天亮得差不多了。薛之谦看表,早上六点,公园开始上人。

昨儿个他在长椅上就和了一宿,没成想九十年代治安不错,连个跟他抢占地盘的流浪汉都没有,倒是比外国电话亭好多了。

没电话,没微信,经纪人在十年后的上海等着他,连缺德缺白了脑袋的老东家都还只是个蓝图畅想。这种情况下他想不出能自己还干点儿什么,反复掂量一番,眼前只有一个字,穷。没钱真是寸步难行,他得找个工作,否则只有饿死。

可这是什么?

裤兜里有东西硌着他,伸手掏出来,方方正正竟然是他的雷蒙斯。

“啊?这不是……”

记性是真差了。脱发歌手咂咂嘴,给衣服扥板生以前先抬手给自己摸摸头,挥之不去想着张伟说他早晚痴呆,生怕一语成谶。好在路他还记得,一拐两拐找回张伟家门口,抬头看看逐阶攀高的日头,往对面的石头上一坐,守株待兔。

没多会儿兔就出窝了,背着个书包,没睡醒似的臭着个脸。合着张伟这一身臭毛病就没一个是新鲜落下的,薛之谦心里的小人儿摇头不迭,忍不住想给他做点儿思想工作。

眼看着小孩闭着眼就从他面前过去了,他没动地方,只动了动嘴叫住他:“诶,张伟!”

“我操!”小孩嚯地把眼睁开,吓一跳,左右看两遍才回过身来对上他,“你谁啊!”

……等等。

“你做梦呐?”薛之谦也蹿起来,把人吓得直退,他也因而更摸不着头脑,“不是你害怕什么啊,我们昨天见过的啊!你还掏钱给我买了个烧饼你忘了?”

张伟心想我这么抠儿给你买烧饼?于是又上下打量他一番,说,坟头烧报纸你丫糊弄鬼呢。

薛之谦也懵了,后悔昨天没问他具体日子,只知道是九六年,几月几号他不知道。

“等等你先别走,”他还想再挣扎挣扎,“今天是几月几号?”

张伟不耐烦地仰脸抬眉毛,答他:“七月十七啊。”

07

薛之谦觉得自己答应给王啸坤客串就是个错误,毕竟他现在真实地进入了时间循环,同时真实地想去跳楼,小猪猪给来八十封情书也不好使。

不过也挺愧疚的,他好像又给张伟吓坏了。

小孩坐在花池子旁边写作业,受他委托卖烧饼的大哥一眼不落地盯着薛之谦,傍边豆浆油条摊子的老板娘掂起大勺伺机而动。薛之谦在花池子另一头坐着,盯着张伟,等着看他写完作业站起身来,是不是又会从兜里掉出五毛。

张伟进度感人,没折磨他多久就开始敛摊子收包,完事儿往背上一背,高高兴兴就去买烧饼。

薛之谦拔头一瞧,地上可不就是昨天压他屁股底下那五毛吗。

可是完蛋了。

这时候张伟开始掏兜找钱,薛之谦直接放声叫他,诶张伟,别找了,你的烧饼钱掉花坛旁边了。

张伟闻声而动,前去捡钱不忘中途看他一眼,表情要多奇怪又多奇怪,跟在天天向上第一次被他搭肩一样,别扭里还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可能是薛之谦看起来实在太颓了,张伟心善,朝他走过来,把昨天中午买给他的烧饼提前预支,说我买多了,你拿着吧。

就一小烧饼,比昨天那个大半圈有限,薛之谦拿着它却忍不住心尖打颤。他总算明白张伟小时候为什么吃了那么多亏,而他所能想象到的理由比张伟吃亏这件事本身还让他不平。

“张伟,”他没忍住,“你别对别人这么好,有些时候你不用对他们这么好,真的。”

“啊?”张伟显然没料到他会说这个,有点儿麻爪,“你说什么呢你……那什么,我真买多了。”

小孩说话间羞怯的犹豫给他听得莫名有些感动。当事人可能没留意过,薛之谦作为旁观者却知道,在他真正遇见张伟的时候后者已经不再轻易让人听出他句子里的省略号,他只给别人句号,其它的都限制出口,留着自己就饭下酒。

“我就随便说说,你也随便听听好吧。这是、你这是上课去啊?”

“要不呢。”张伟明显觉得他智力有问题,“你干嘛?还惦记着跟我去啊?派——”

“派出所不管饭,不去了。我就随口问问你别这么紧张好吗。”他咽下最后一口烧饼,“诶,你怎么早上跑到外面来写作业啊?”

“昨儿王……昨儿我同学来找我哔哔哔哔哔的我就没写完,我这没写完又不能让爹妈知道,这不早上时间富裕吗,就——嘿,我跟你说这么多干嘛啊,你别问了啊我告儿你,你再问我也什么都不说,你就别问了。”

“好好好好好我不问了,”薛之谦一个犹豫,没憋住,“诶我听说你……你不怎么喜欢去学校是吗?”

“谁喜欢去学校啊,那老师一个个儿心理变态长相欠踹的,谁愿意去谁去,反正我不去。”

“你不是说什么都不告诉我了吗。”换小孩乜斜着瞪他,“开个玩笑嘛,心眼儿有多小去世有多早,这可是你说的。”

张伟一个愣怔,说我都没见过你什么时候跟你说过这个?

“我……”怎么解释呢,“……我没睡醒说胡话呢……你不喜欢上学还去学校,为了漂亮小姑娘吧?”

这么问是有私心,跟吃飞醋没关系,满足窥探欲才是真的。果然张伟一脸真诚,真诚又烦躁。

“上学这事儿不就是上学嘛,知识改变命运啊。我同学里头没有好看的,”偷看旁边的陌生人一眼,声音低了十个百分点,“还没你好看呢。”

小孩俩手卷着书包带玩儿,目光刻意规避,往天上,往脚下,漫无目的地游走。树上的蝉也开始叫,追着他们疾跑。

薛之谦可能是被吵疯了,没来由地冒出个荒唐的想法。

“诶张伟,你看过逃学威龙吗?”

08

称职的大人可能都有群体内自发一致的行为准绳,但这个身份薛之谦向来生疏,可能是任性也可能是情理之中地,他起了主意决定撺掇张伟逃课一个上午。

张伟没有明确提出好或不好,只问,怎么逃?

怎么逃?薛之谦回忆起自己做学生的经验,说你带我去找你的班主任,我有办法。

他的办法就是冒充张伟从上海远道而来的远房表哥,暗自连声叫呸,面上还是昧着良心说自己的亲爹来北京看病现在快不行了,想见众亲戚一面,希望老师能给一个上午通融。

早前听他的想法张伟就觉得不靠谱,肚子里熙熙攘攘全是否决意见,最终却什么都没说,任由他去。不知道班主任是不是宿醉未解,听薛之谦一通扯谎竟然真的买了账,给他开条,放他走。

同样是离校出门,这回跟以往每次正经放学都不一样。张伟眯起眼看着门房大爷把小门推开,一瞬间心里像是有什么东西给人解了链子退了锁,扑扇着翅膀越飞越高,直逃上万丈云霄。

他想起方才薛之谦情到深处红了的眼眶,羡慕大人才有的演技,真是精湛。

精于演技的大人揩揩眼角,吸着鼻子扬下巴,说,来,说你想去哪里浪。

生机饱满的样子甚是骄傲,仿佛他不是个带坏小孩的莽撞人,而是解放了全人类的人民军。

张伟说他想去酒吧,指名五月花。这地方薛之谦他一个上海人听也没听过,一顿联想却上了英国直达美利坚的船,脑海当中的红男绿女自动穿上匹破帆,群情激昂,迎风起航。领他到公交站,张伟小手指出一趟线,除去上头看不明白的地名,薛之谦只读旁边一行小字。

票价5毛。

他摸出口袋里的一块钱,沉默半晌,问张伟,你去那儿唱过歌吗。

“我倒是想。”张伟把肩上的背带向上抬起丁点,像是突如其来觉得书包又沉了几分,“不过早晚的事儿吧,那叫什么来着,扬起理想的风帆对吧,我这早晚能扬起来。”

“你没组个乐队试试?”

“啊?”张伟扭脸看他,不太明白似的,“弄摇滚?”

“你不喜欢吗?”

“还行吧,我也听黑豹崔健他们,就是总觉得差点儿意思。我想弄点儿不一样的。”

“我——”

从十八岁开始研究张伟的薛之谦知道他想要的“不一样”是什么,他口袋里的东西兴许恰好就能填上他们差的那点儿意思。此时一同等车的三五群众却动了起来,是他们等的车,来了。

这事儿他就没续着讲,混着洇嗓子的唾沫咕咚咽下肚,孤单发酵。开车的师傅是个急脾气,左右拐弯恨不得当街漂移,以致路上颠簸,张伟给人群挤得紧挨上薛之谦的胳膊。隔着衬衫袖子,他被烫得心思一阵阵飞,高铁机舱的空调,上海七月雨,更多的是种身边有人的错觉,仿佛他一转头就能跟张伟谈天说地,心无芥蒂。

似是而非最让人想念。

前方红灯,师傅伸腿急刹车,张伟没站住就是个踉跄,薛之谦伸手拽他一把,换他软绵绵一句感谢。他没回应,反倒说起了题外话,告诉他现在这个时间酒吧可能没开门,你做好心理准备。说完又后悔,做了坏事似的没来由地愧疚,像是平白无故欠了张伟一个心愿。

小孩倒是没多想,反过来劝他放宽心,没开门外头兜一圈也比上课强吗不是。

薛之谦找不出话接茬,不尴不尬地笑他,你是真的不喜欢上课啊。

九六年的北京早上八点不到,忙碌的街头还是挤满忙碌的人,薛之谦记忆里混淆了模样的二八大杠一辆辆摩肩接踵地来,倏忽间就被起步的公交车落在后头。红灯停绿灯行,遵守交规的男男女女可能半辈子过去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行不行,可该走的路还是得走。人家都往前,你找不着方向拿不定信心咬紧了牙也要跟着走。

不怕车贼路堵,怕找不着自己愿意吃下的苦。

五月花没开门,大锁挂着,小孩没说什么,下意识多看那几眼放在薛之谦眼里却都是无声的遗憾。

“那我们…就在附近转转吧。”他只能这么说。

“走吧,这附近我熟。”张伟第一次朝他笑,小小一个笑容,看不见仰脸大笑时那个肆无忌惮的小豁牙。

最后他们也没去成什么有意思的地方。九十年代没有798,也没有酒吧一条街,这座城市白日里跟音乐无关,油盐烟火味儿给它黑白分明地划出条三八线宣誓主权,白天属于我,夜晚属于你。不意外艺术多半伴随夜幕一同落地,那时候你才会看见,地底下真就是能钻出五彩斑斓的梦想来。

他们聊了半天,生活、爱情、摇滚乐。看得出年轻时候的张伟迫切地向往这座城市的夜晚,同时也害怕它。如果你想要的花只敢开在茫茫夜色间,那么你为了它就必须自我委屈,壮了胆再上路,漫漫长夜能挨上多久全凭造化。放到现实当中,实际情况张伟早就给出答案——他听戏最不喜欢《挑滑车》,“看前面黑洞洞,定是那贼巢穴,待俺赶上前去,杀他个干干净净”——用他的话说,我不是高宠,也不想在某些普度众生的大事儿里独挑大梁,三十六计走为上,南边有墙北边炕,你问我往哪儿去?嘿,我今儿个跳墙,明儿个上炕,在随波逐流里争取最大限度的独立自主,牛逼吧。

脑袋里的大张伟开始无限哔哔哔,薛之谦一个甩头让他闭嘴,再看身边的小孩真是打心底里喜欢——傻不拉叽的多可爱,可别跟某人似的,人事儿懂得越多反倒越让人替他着急。

颠来倒去的攀谈,当中各色烦恼忧愁在他们眼里就是达芬奇的鸡蛋,张伟此时摸不着形状的都是薛之谦曾经深受其害的,而薛之谦此时深陷其中的泥沼在张伟眼里却是可望不可即的透明乌托邦。为了平衡现实中无法自我暴露的遗憾,薛之谦自私地给他多讲了几段“我的前女友”系列故事,听得他垂眉耷拉眼无聊至极。打完哈欠揉耳垂,打起精神继续听,实在没辙不得不叫停,他选取的方式也温和:

“那什么、你你渴吗?”

说完从包里掏出个水瓶递给,扬扬下巴说请。他接过来抿一口,笑了。

“你不喝茶的啊?”

“啊?”张伟不明所以,“没事儿喝茶干嘛,我看着像三十多的吗?”

“茶是应该少喝,喝多了不好睡。不过你加点糖进去嘛,甜滋滋的还对身体好。”

“糖吃多了三高。”张伟反呛他,水瓶搁回包里,“你岁数也不小了,该长心还是得长点儿心。”

突然被怼的大人哑口无言,闷声咂么嘴,心想没看出来这人小时候竟然也是个老妈子体质。

张伟没留意他的意外沉默,四周围看一圈,问他:“咱回吗?”

“好啊。不过我已经没钱了,是走回去还是逃票,你决定好吧。”

张伟看他,表情相当嫌弃:“得了吧,我有钱。”

以为这话哪儿说哪儿了,不料路上张伟却又敲打他,语气平淡,故作老成。

“真的,你说你也二十多的人了,以后过日子可长点儿心,出门就带一块钱你也太惨了吧。”

可不就是惨吗。

“其实我已经三十多了。”薛之谦却好像挺开心似的谢他,“长得年轻是吧,你真会说话。”

小孩没答他,瘫在座儿上抱着胳膊,扭头看窗外一成不变的路况。半晌才含混嘟囔一句“糊弄鬼呢你”,听得薛之谦忍不住发笑。

09

“对了,你叫什么来着,你说过吗?”

“我啊,”薛之谦笑眯眯撞他抱着的胳膊,“你就叫我薛叔叔吧。”

小孩瞪他,小狗眼勉强撑出两份威严,未果。

“叔叔什么叔叔,叔叔有你这样的吗,跟个傻子似的。”

“诶你等等,小孩子要有礼貌啊我跟你讲!来,叫声叔叔听听,叫开心了我有礼物送你。”

“什么玩意儿,你待着吧你。”

唉,固执。薛之谦也抱起胳膊,不时看他一眼,看过就叹气。三番两次弄得张伟心烦,投降似的连串叫出三四遍,叔叔叔叔叔叔,你可别出声儿了行吗。

行行行。薛叔叔再次笑眯眯,说到做到掏兜递他那盘雷蒙斯,期待他能有点儿表示。

“嚯,”小孩挺惊讶,哑巴一会儿才干巴巴谢他,“这这这、这封面儿……挺好看啊。”

搁原来张伟肯定不信自己能这么快交上朋友,不过这次情况特殊,薛之谦为人神经兮兮没架子也好相处,半天下来他潜意识里已经认他算半个熟人。面对熟人他道不出谢,总觉得一句话轻飘飘的不够分量,多的又做不到,不如以后换着法儿地对人家好,简单也真诚。

于是张伟开始着手关心这位朋友:“对了,你、你下午干嘛去啊,中午有地儿吃饭吗你都没带钱。”

“你放心,这些都好办。”饿着呗。

“要不你来我家吃吧。”

“你认识我你家里人又不认识我,还是别让人家费心了。”

这话正巧击中张伟心底的隐忧,他这才想起来,自己要是背着书包回家肯定得露馅儿。

“诶你回家怎么解释,”薛之谦跟他想到一块儿去了,“总不能说是学校上午没开门吧,书包还在身上带着。”

“我搁同学那儿吧要不……不行,他爸妈肯定得往外说,他们平时都相互通着气儿呢。”

“那我帮你拿,下午一点在公园你来取,好吧,你学校对面那个公园。”薛之谦歪头逗他,“你信得过我吗,我可能是骗你的哦。”

“你又不是真傻,我这里头都是书有什么可拿的。”张伟撇撇嘴,“那我就搁你这儿了啊,那什么……前头那小包儿里好像还有五毛,不成你就再买俩烧饼吃。”

他这点儿事可是让小孩操碎了心。薛之谦没表态,从他手底下扥出书包抱自己怀里,打个哈欠闭上眼装睡。

刚到九六年,第一次见着张伟的时候,薛之谦满脑子想的都是怎么回去。就跟网上的密室逃脱小游戏似的,他相信自己能找着些线索,大大小小凑齐了就能召唤时空大门嘬他进去,然后日子该过继续过,他还是那个突然之间红透半边天的最佳男歌手。

结果今早一醒又回到最初的起点,他被困在七月十七号,就在这天晚上十三岁的薛之谦会在遥远的上海过一个平平淡淡的生日。

而他将无家可归,在北京某个小花园的长椅上仰面朝天,抓紧求之不得的机会细数首都上空叽叽喳喳的满天星。

他没忍住叹了口气,不料后头紧跟着个小尾巴。半睁了眼找,才知道那是张伟吞了又冒的小小叹息。

薛之谦叫他转过来聊聊:“年纪不大麻烦不少,怎么啦,有什么心事说来听听。”

张伟没动换,也可能是松下劲又往下瘫了两公分。

“没事儿,嗐,没什么大事儿,就是吧……诶你小时候跟现在像吗?”

“啊?你说的是长得像吗还是什么?”

“就你这人囫囵个儿地看,是不是跟原来、就你十来岁那时候差不多啊?”

薛之谦觉得自己可能得想想,毕竟小时候离他有点儿远,这中央处理器又比较笨拙,回溯尚且需要些功夫。

“我……应该差不多,可是又不太一样。”他说,“诶你这个问题很难答你知道吗?因为这个吧……人又不是变形金刚说变成汽车就从肚子里掏出两个轮子,他有点像……一首歌转调你知道吧,有点像这个。你能听出来它好像有哪里和以前不太一样,但如果不是专业认识谱子的你可能就说不清楚它是在什么时候怎么发生的变化。音乐好说,可你讲的这件事情没有哪个人是专业的,专业生活家成长艺术家,你听说过吗?反正我没听说过。”

“你说什么呢你,听不懂。”

“别装啦,你自己亲口告诉我你天资聪颖全国十大智慧少年好吗。”

……妈的又说秃噜嘴了。

一旁张伟只当他满嘴跑火车,没在意。也可能是一门心思发愁,挤不出时间来留意别的。

“反正我就觉得自己一直特燥,火烘屁股似的坐不住,总感觉有东西想往外冒又找不着门道,就憋着。我估计我那帮同学也都这样,要不怎么都满脸大疙瘩呢,都是憋的。”

“……”

薛之谦真正的想法很简单,他想说这都是因为在你心里有无数个自己正打架,你喘气的每一天他们都会打个不停。过程中那些看得见的摸不着的,内敛的外溢的,往高处飞往低处埋的都只能自己消化,全世界最牛逼的人陪着你也帮不上忙,你只能自己努力。以上种种却使他头脑发昏,总结不出合适的话语传递,甚至没有劝慰的立场。他不敢自称“过来人”,否则2017年发生的每次言语挣扎、每次立场变动、每轮险些爆发却终被押解下场的暴风雨,他都没法解释。

多奇怪,纵使时空混乱身份悬殊,他们却永远同陷一片沼泽,除了与己伴生的烦恼没哪一样真的亘古不变。

“不行你就去搞个乐队玩玩嘛,”薛之谦笑笑,选择稀释问题,“你信我,如果你去做音乐一定火到发疯。”

张伟将信将疑:“你今天都说好几回了,怎么个意思,你是干这个的是怎么着?”

“不是,我就说说嘛,合理建议嘛你先问的我啊。”他好像还挺委屈,“反正我就这么说,该过去的他一定会过去,你不用太着急,因为你急也没有用你知道吧?一直想着这个肯定是不行,那叫什么来着……对了,念念不忘必有回响,要是一直想我怎么过去我怎么过去你就肯定过不去了,你得这么想——”

“我能过去,一定能。”


10

我过不去了。

蹲在公园里的薛之谦觉得自己在车上的赌咒发誓真就是场彻头彻尾的打脸。蚊子围着他兜圈,昨天本就不够温柔的太阳暴力起来更是难熬,他在石板长椅上休息成一块滋啦作响的炙烤五花肉,坐起来腰疼腿酸,总之更换两百种姿势没哪一样能换他两分钟的舒服。

热,痛苦,又热又痛苦。

他在等张伟吹好电扇吃好饭,溜溜达达来取他的书包。

怎么就越想越气了呢。垂下脑袋他突然想把张伟的书包找条水沟丢进去,等他来就过去笑嘻嘻告诉他:你来晚啦,书包让我扔啦。跟你讲哦,以后不要轻易相信陌生人,他说愿意你就把书包给他看着,他说要签名你就自己掏兜找笔,实际上他可能是个骗子,大混蛋,在他眼里你的不设防备就是犯傻。

你可长点儿心吧,我的小男朋友。

可他不能,他不想缺德缺白了头。

薛之谦开始认真考虑要不要在九六年提前发表《认真的雪》,一旦如此另一条时间线上的薛之谦会不会因为自我抄袭被告上法庭,此时身处上海的小薛又会不会在未来因为被人掠夺了灵感而成为某家三星酒店的部门主管。

如此等等都被一声叫唤击垮,是他熟悉的“哎呦喂”。

不远处匆匆赶来的张伟被马路牙子绊个正着,摔了跤还打了滚,四脚朝天躺着叫苦不迭。

薛之谦吓一跳,慌张站起身来前去搀扶。给他扑打衣服上的土,他上下左右地观察,没看见丁点儿伤处才算放心,放下心来就开始叨叨:“你走路要看路啊大哥,没摔坏吧?脚崴了没有?手腕呢?”

“没事儿没事儿,一点儿事儿没有,我这天天摔已经是专业选手了,落地一滚伤不着。对,给你这个。”他给递个布袋过去,“刚才我裹怀里了,绝对没事儿。这我妈做的面条儿,跟他们说怕下午饿就带了一饭盒出来,你吃吧。”

他站起来,又一阵拍拍打打,伸手把书包拿来背上,说那我这就先走了啊,那什么,饭盒儿搁你这儿……诶你下午六点还在这儿吗?

薛之谦点点头,说我可以在。

“那就好。”张伟大咧咧地笑,“到时候我放学来你这儿拿饭盒,你就用不着急着吃了。诶要不我把水也留给你?”

“不用不用,”薛之谦连忙摆手,“你去吧,一点半了。”

“行,那我走了啊。你自个儿小心点儿。”

薛之谦目送他晃晃悠悠往公园另一头走,临到马路牙子前头还特地低头看一眼,安全过渡没两步却还是被个小石头绊了一跤。他看得笑,越笑却越觉得自己一颗心里落空。

不管这是哪个世界,时间又在哪儿停靠,他们所做所说的一切都不能改变什么,万事万物依照命途固执向前,绝不扭转。而张伟是世间万物里最固执的那一种,薛之谦明白,自己无力去提前抹杀将在未来使他不安的种种遗憾。

这念头让他攥紧了拳头,掌心空空。




瞎写,随意批判。

我这人玻璃心,看不见批评心里就不舒服,望各位成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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