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ARTFORD

四、辞旧曲

 

1996年,穿着大裤衩的初中生压马路的时候看见邻居大哥的同款牛仔裤,裤子里头塞着个长发男青年,个儿高的小子扭头招呼伙伴:“张伟,你见过男的留长头发吗?”

张伟嫌弃他眼瞎心也瞎,下巴一扬:“那儿不呢嘛。您别光‘闻’博啊,该睁眼还是得睁睁眼。”

王文博没听见似的跟着男青年往胡同里钻,张伟问他这是怎么个意思,他说,隔壁那大哥说这种裤子就得配大扣儿皮带,我看看那人是不是也串一大扣儿。张伟被这种莫须有的理由说服了,跟着个陌生人溜进条陌生的胡同。一进胡同,里头斜倚着穿夹克的女青年烫一头冷艳的大波浪,眼光直击二人,刚才嘬着烟卷的红嘴唇开开合合:“哟,还来俩小孩儿?”

彼时张老师还不是如今这副上天下地浑不怕的模样,眼前的女青年足以使他进退失据。往日里见着的都是挎栏背心闯大院的老太太,十三四连情书都写不利索的小女孩,“女青年”的概念于他而言朦胧却又仿佛清晰。白脸蛋红嘴唇,大裙摆和方跟凉鞋,长头发甩甩是春天树林子的味道,笑起来一双眼睛会说话。

他想了一遍,看她一眼,原本清晰的全被搅乱了,原本未被建立起来的却悄然发起芽。

“路过,”张伟移转了目光,潇洒随意得很是刻意,“随便看看。”

红嘴唇一勾,女青年笑了,夹克箍着两条胳膊一阵颤悠,波涛自然汹涌。

“我这儿尖货有的是,得看你俩钱带足了吗。”

俩人几乎同时想起了班上传阅的破面杂志,里头不少大姑娘长得有礼貌穿得也客气,不同于那种赤裸裸地撩拨,眼前的场景平静而暧昧,张伟以为自己误闯进了什么不正当场所,扽着王文博的袖子就想溜。

一直蹲在一旁的男青年发声了,他点出个海贼一样装腔作势的名字:“范海伦你这儿有吗?”

“有一盘,单面儿的,要吗?”

“验了货再说,你明儿还在这儿?”

烟头让她掷到地上,脚腕转两转,大红高跟在灰尘里划出圆润的痕迹:“明儿你去中图门口,找一穿背心的光头,跟他点名道姓地要就成。”她匀出个眼神给他们,“看看?”

他们这才注意到她脚边那个豁张着口的大包,里头挤得满满当当。下午三点日头正高,张伟只看见包里莹莹闪着光,当时没想是塑料壳反射了太阳,鬼使神差地凑过去以为寻着了光芒万丈的珍宝。

这是张伟第一次实打实地见着打口磁带,跟音像店正经卖的流行歌曲不一样,盒身上的一道口子就像英雄身上的伤疤,无端地深沉而壮烈。口耳相传的精神领袖the velvet underground,有钱买不着的Sinister,情歌唱得他脑袋疼的Bad Company,一炮而红的Korn,以及再过几年即将烂大街的U2,它们无一不以独特的姿态停留在他躁动不安的青春里,拥挤推攘。而他被安插在当中,听他们喧嚷也学着他们的样子大声说使劲蹦,就这么一点一点地学着在大千世界里找寻自己。

“这就是命运,该怎么着的事情到头来都会这么着。”张老师把烟头磕在玻璃烟灰缸里捻灭,香烟濒死时的最后一缕烟飘进大气,融进首都的雾霾,“王文博他家邻居说的挺对,那裤子还真得配大扣儿才好看。”

中学生张伟省着零花钱,还受着邻桌小姑娘的接济,礼拜五的时候揣着钱在中图门口一呆就是个把小时。看着有意思的就听一耳朵,听了喜欢就买,普通玩意儿五块十块还好说,碰上宰人不眨眼的老板一盘带子就是小五十。他倒是愿意存钱,可生意人不愿意等。一回他看上盘Benediction,封皮上小桥流水很是诗意,老板张口就是六十不给还价,他爱得笃定,好说歹说让老板把带子再在手里压两天。老板前脚答应下来后脚就出价九十卖给一对热恋中的小年轻。整个交易过程被在不远处系鞋带的张伟看得一清二楚,心痛之余对生意人的信任再跌一成。

在新蜂待了几年以后,张伟在局上听说付翀原先在北京打口圈也算个人物,货好心黑,那张九十成交的磁带到他手里就能奔着一百五往外卖。席间有人点着名骂他做生意手太黑,他不以为意挥挥手:

“黑那也是为了音乐理想,做这玩意儿多烧钱哪,光给大张伟买他那把吉他就花了我一万多。”

张伟默默听着,年纪尚轻辈分也小,没什么可说的就只笑,拱着手笑,最后补一句:“谢了您嘞。”

后来诸位又说了些什么他也记不清,有意思没意思的沾上酒通通都没多大意思。席间不乏几位名字都闪着光的大前辈,一场龙门阵摆下来除了脸上反光头冒汗以外,再跟光环这事没了半分关系。就像早前跟崔健同台,没去的时候想法有千斤重,压得他们几个小孩舌头发滞头发懵,见着真人也上过台了,再想不过也就是那么一回事。激动来也匆匆去也匆匆,无论如何都算不上多深刻的情感体验,无非日后家里长辈问起能捡出个他们认识的名字说道说道,“跟崔健一块儿演出”,这在有些人眼里恐怕就是花儿做音乐这两年触摸到的最大意义了。

意义,张伟不会再像过去那样反复咀嚼这两个字,因为这在现在的他看来压根是个自行证伪的伪命题。现在的他要求自己关注那些更实际的东西,最实际的房子票子,较之更虚无缥缈一点儿的愿望与目标,以及几乎不再可感的感情生活。

“所以你现在变得现实了?”

“现不现实的怎么说呢,换个说法吧,我悟出了一个道理。微观的愿望努力就能实现,宏观的理想只能留在昨天。”张伟笑了,“你可别给写成什么理想乌托邦的死亡啊,不是那回事儿。”

“你骨子里其实有股烈性和执拗,你觉得我说的对吗?”

“执拗我没有。”他矢口否认,没摇头,“有人有,可我没有。我这人怕麻烦,沾上麻烦只想甩开,一条道走到黑那不是我。至于你说的烈性我也不知道,我一人又不是瓶儿酒,哪来的烈性。

其实能拧着劲不撞南墙不死心,撞了南墙还接着死磕的也不是不好。他能明确知道自己愿意要的是什么,特别明确,然后往上扑,从打定主意开始就视死如归,牺牲,壮烈,过把瘾就死。他愿意把自己个儿活成一出戏,舞台剧,表演得夸张,戏剧冲突得特别明显,只有这样他才能舒服。当然这些都是真实的,所有感受所有动作和情绪都是。人活着就是一出戏,你不能说他是个虚伪的演员,因为他实际上是个特好的演员,甚至比别人演的还要努力,但跟他搭戏太累了。”

“太他妈累了。”

张伟说到这里突然停顿,许洋抬头看了他一眼,却没被他注意。张伟似乎全身心投入进了另一阵遐思,这在今天的采访中频繁发生。有时他在这儿,有时他又不在。这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可以有无数种解释,眼前大概意味着有故事供他挖掘。

这让他有些激动。

“能具体说说吗?”许洋刻意垂着头,生怕眼里的光吓退了他嘴边的话,“你好像挺有感触的。”

“感触?”

“没什么感触,就是看过这么几个小说,顺嘴一提。”

“我书读得杂,不多,就是乱。您多担待。”

“毛阿敏老师不是也说过你博学多才吗,别谦虚,你装得太不像了张伟。”他想起薛之谦对他这么说过,彼时他们是能交心的朋友,薛之谦还一心劝他戒烟。不过他没能做到,正经八百地跟他辩起来,说起二战时候德国的反烟草运动,薛之谦几乎傻眼。

张伟告诉他:“这世界有阴就有阳,有压迫就有反抗,你今天禁了烟明天就有人去你家门口的井盖儿底下走私大前门,何必呢。”

“他们走不走私不干我的事,你抽坏了嗓子以后过年我听什么,不行,必须戒。”

“得了吧,你先把自己个儿裤兜里那半包白箭扔喽再说。”张伟说得急,险些让唾沫呛着,“再再说这都是人媳妇儿该干的事儿,您这天天催着我戒烟算怎么回子事儿啊。”

可能是下午六点的阳光不够数,可能是休息室的尘土将张伟的视线折射偏离,薛之谦当时面上的表情已经足够明显,他却视若无睹,活像个没心肺的睁眼瞎。

心瘾又起了。张伟换一只腿翘着,点一根烟,坐着,半晌才道歉:“不好意思,瘾大。”

说完站起来往窗户边挪,再坐下手里的烟已经顺着空调风递出窗缝。他又不满足似的伸手拉窗户,嚯地洞开,如同在十二层的墙壁上挖出一张嘴巴。

“没事儿,我这瘾也不小,能理解。”

张伟瞥他,递烟盒过去:“来一根儿?”

许洋不打算拒绝,还顺便要来了打火机。啪,火苗蹿上来,张伟记忆里的一角也跟着它被点燃了。

许洋点火的姿势和薛之谦很像,紧攥着打火机,让火焰笔直地飞腾,神色里有种上供香火的虔诚。这一度令他无法理解,但他没问,一声不吭,偷偷摸摸地欣赏这种稚拙的虔诚,就像是在预观自身命运的又一可能性。

“你盯着我做什么?”终于薛之谦被他盯毛了,无辜地提出质疑。

“薛,你其实特像个中学生,早熟的那种。”

“什么东西啊,”被描述的人笑了,反问他,“那你呢?”

“我是你学校那看门儿老大爷,早夭的那种。”张伟的回答总是真真假假,企图用好笑掩盖真相,薛之谦恰好具有洞穿他的本事,总能巧妙而准确地躲避迷惑。

“你是在讲自己长得小还是长得老啊,别想了,新歌写好了没有,再不发歌你可就是年富力强的中年歌手了,过气的那种。”

“你是有多害怕自个儿过气啊,成天过气不离口段子不离手的,不累吗。”

“累不累的要看跟什么比了你说是不是。”他讲的不像是个问句,平淡缓慢,结尾处有气无力地飘散,连带着并未跳跃闪动的目光也钝化了,默默下垂,藏进地板的瓷砖接缝里,像块可有可无的污垢。

“我能问问你有关个人感情的问题吗?”

张伟很久不吭声,没有答应,也不说拒绝。他晃晃脚,把烟掐了。

“你问。我看看能不能答的上来。”

许洋选择藏匿起自己的功利心,挑选最温和的字句组织成一个问题。

“你给我讲讲你对爱情的态度吧。你没谈过这个问题对吧?”

“是没谈过,这种问题通常大家都忌讳,太大了,掰扯不清。你想听吗,不过估计我就是谈了你也用不上。”

听,怎么不听,这可都是落在纸上的真金白银。许洋心里搓起手来,还是一派镇定地看着他,说,没事,你讲吧。

爱情,张伟想,这个问题太玄了。

年轻的时候最爱谈爱情,好像这东西来得容易,成色还伟大,实际上这是自相矛盾。真金还需火炼,世上没那种空手套白狼得来的伟大,只有打碎牙齿和血吞,鸩酒下肚还要坐谈风月,万杯不醉,千疮百孔。现在的张伟三十五岁,没人说他老,但谁也不当他还年轻,微博上夸他最多的字眼就是“童心未泯”,他一笑而过,腹诽自己不过人性尚存。

天性是赤裸而幼稚的,使它们区别于野蛮的唯一方法就是后天教化。张伟很清楚这件事,为人乐道的赤子之心不是来自别的,仅仅是因为世俗的东西他比多数人做得更好,更聪明。

此前他从不敢说自己比谁聪明,甚至自觉愚钝,否则怎会连个恋爱都谈不好。

和女孩相处很难,程序复杂,结果随机,过程中除一颗真心以外无所把握。别和女孩讲道理,因为你讲不过她,第一任女朋友这么教育张伟。那时她正翘着脚坐在他家楼道里,头发散下来,甩头时抖落一片香味。是茉莉花。张伟不明所以,只顾盯着她看,眼睛是禁区,他不敢,看进去心总要砰砰跳,悸动得他浑身难受。只敢看着女孩的下巴,一条圆润的曲线就像流星的尾巴,角落里有颗痣,在明灭晃荡的灯光底下躲躲闪闪,羞怯的样子像极了彼时张伟那颗欲言又止的少年心。

说不上是爱情,一番萌动甚至没让他记住女孩的名字,只记得姓陈,白得像颗去了皮的雪梨,嗓音脆生。陈小姐应该是比他大,因而他总叫她白姐,拗口也不好听。“白”一定不是女孩的名字,而大抵是她白花花的手腕晃晕了少年的头,也就让他把音律常识忘得一干二净,不管好不好听,只顾窃窃表达一番喜爱的心思便心满意足。

那和往后的荷尔蒙冲动简直天差地别,就像朦胧诗和厕所读物色情文学。

他从来没费心思追过谁,人家追他也都随性,甚至于说追都不太恰当,他们几乎是在慢腾腾地走着,像两个公园遛弯的老头老太太,搭肩走一段便罢了。唯有一回他想追人,也唯那有一回人家死心塌地地追他。不过做了错的努力一切都是白费,故事结局惨烈,一者未曾善始,二者不得善终。

“我一直挺希望自个儿能有个美满的爱情,这词儿听着可能有点儿恶心,不过不是那意思,家里头四世同堂那事儿我兴趣不大,主要是希望能全须全尾儿的,善始善终。”

“您给解释解释这善始善终行吗,我感觉这跟美满是矛盾的,都终了哪儿来的美满啊?”

“终非得是分手吗,就不能是送终吗?人没得早,爱情不朽的可能性就大一点儿,活人能变卦,死人不会。”

“这是保不齐的事儿,得随缘吧?”

“随不随缘的不就是那么回事儿吗,大家摊上的可能性都差不多,那都差不多跟没有又有什么区别。真有区别。善始善终是个因为所以的关系,因为善始所以有机会善终。”

“人人都愿意善始善终,当学生的谁不想拿一百分儿呢,可人和人有些事儿不能这么算,没人知道它是什么时候蔫儿着就开始了,”他发觉许洋的杯子里不知何时让他弹进了烟灰,“然后它就结束了,你发现它开始的时候它就已经结束了。你拿它没办法。”

“是挺无奈的。”

“嗐,无奈不无奈的,反正怎么着不都还得过吗,哪有什么大事儿啊。”

许洋对他这套假大空毫无动容,必然还要追问。张伟索性先他一步,把干货通通收起来,只管灌水:“恋爱其实我也谈过不少,女孩儿跟女孩儿不一样,有时候简直一人一个性别。我跟你说,性别这玩意儿真没多大用,除了让你更看不明白情况之外屁用没有。”

许洋觉得好笑:“那你也不可能因为这个跟男孩儿交往对不对嘛?”

“你可别抬杠,万一呢。”张伟端起茶杯灌一口,放下,茶水贴着外壁滑下来,匍匐屏息,“人这一辈子没准儿怎么着呢。”

其实张伟不太愿意翻旧账,何况又不是些光宗耀祖的大好事,陈芝麻烂谷子,讲或不讲于他不过差在几番口舌。用私密的情感娱乐大众,张伟不想卖身卖得这么彻底。可他还是妥协了,不为钱。

是为了纪念什么。

底线就是拿来僭越的,他给自己做着解释,却并未因此好受分毫。

“说点儿具体的行吗?这么两句话好像显得有点儿潦草。”

“具体的啊。”

“那我可得想想。你想听哪段儿,初恋还是什么,你们干记者的不得有的放矢吗,我这身边人来人往的,不圈定个范围还真不好交代。”

张伟在扯谎,熟悉的人都清楚,别说人来人往,有段时间里他甚至连朋友都交不上。人都说他特可怜,除去父母无牵无挂的,飘着荡着像棵水草。其实他们想说的是浮萍,身世浮沉雨打萍,受过义务教育恩惠的只会这个。他们看不出来,张伟只能解释清楚:他不是浅水池子里的浮萍,而是大西洋上漂着的塑料袋,浸入海水却不与之兼容,人人指点他位置不对、姿态错误,他象征性地随着浪头离岸近些,实际仍不能降解。他对这个刻意美观的世界抱有一种不妥协。

有人能读懂他的不妥协,有人能包容它,也有人羡慕并效仿它。有这么一个人特殊得很,他一边拥有与之相仿的不妥协的愿望,一边发自内心地劝他停下,放手停下。

这人是薛之谦,那个让张伟翻来覆去想起来的前过气男歌手。男歌手是大众眼里的备胎情歌王,午夜知心小哥哥,在张伟眼里却是个絮叨别扭的男人,他有独特的技巧劝人良善。比如张伟时隔多年又让人扣上抄袭的帽子,薛之谦就给他絮叨了一个故事,一个砂纸的故事。

2016年8月4号,张伟记得很清楚。头天夜里才录了奥利奥的直播,作别薛之谦不过几个小时,四号的太阳还没熟透,他们就又见了面。

是薛之谦找上门来的。

他的来意张伟自认能猜个大概。盖世英雄刚播完,微博上他张伟终于又火了一把,他眼里的自己红得不清不楚,别人眼里的他火得不干不净。

“这位爷放着宾馆不待,十有八九是来给我做思想工作的。”

想明白以后张伟反而轻松下来,侧身放来客进屋,没寒暄没礼数,率先一步扎进沙发里,仰着脸眯眼看他。

他说:“别杵着了,看您这黑眼圈大得都快耷拉脚面了,来来来,这儿躺会儿来。”

他指着自己身下的沙发。薛之谦犹豫着,还是听话过去了,没躺下,直挺挺坐着,不吱声。张伟自然不着急,叨了根烟点上,半口半口玩儿似的抽。烟气细瘦,不像平时似的能打结,薛之谦让它燎着,昨晚几乎没合上的眼不知不觉就合上了。他开始点头,沉默像个枕头被他抱在怀里不撒手。

偷摸睡着的薛之谦是被歪倒的动作惊醒的,被动歪倒,力量的源泉在一边虚着眼瞅他,扳他肩膀的手还落在他身上。他一下子就醒了,身子惊跳,双目圆睁。

“我睡着了?”睡醒的人问。

“没想到吧?怪我家这沙发太舒服,不过话说回来了,干活的时候好好干,干完活可不就得瘫着吗。”张伟撇撇嘴,咂吧一声,右手夹着的半根烟往烟灰缸里一摁,灭了,“怎么还潮了呢。”

他的抱怨声极低,还是被听见了。薛老师身子往下滑一截,听他的话躺着,头顶几乎挨着他的腿,动动脑袋正好能看见他头面的最外一圈,还有支棱出去的头发稍。晌午的太阳躲在漫天乌云怀里不肯露面,那些发梢的影子也比平时更黑了两度。

“前辈的手段必须服气,这么瘫着还真的蛮舒服。”薛之谦问了个没头没尾的怪问题,“诶,你知道我爸爸是干什么的吗?”

“干什么,干活的呗。”张伟扥出一张纸擦嘴,一开口说话纸巾正好擦到了舌头上,呲牙裂嘴连声叫呸的样子看得薛之谦忍不住想笑。

“不开玩笑,我的爸爸,三级木匠。我跟你说你不要笑哦,六级木匠就算知识分子,三级木匠不是什么分子,知识倒还是有不少的。”

他仰躺在沙发上,转转眼睛正式开始回忆:

“原来我们家用的桌椅柜子都是他做的,本来他还想自己做一套沙发,图纸画到一半听说邻居的表姐厂子里的同事楼下有一家人,哎——做沙发做出事了,弹簧没安清楚飞出来差点飞进菊花里,哇这个事情不得了我爸一下就吓得劈叉,图纸叠好垫在厨房的橱柜脚底下再也没拿出来过。老家的亲戚现在还有人问他能不能做个条凳给他,手艺好没办法。”

“他做那些东西用的木料都是很粗的面,家里没有打磨机就只能手磨,可是要做家具贴身用还是不行,不够滑。砂纸你见没见过?超多型号的长得都差不多,就要用那些手工一点一点磨。这个事情做起来还是很无聊的,无聊到什么程度你知道吗——有时候我好好在房间里做作业,他在楼下叫我带着作业到楼下蹲在草丛里一边做一边听他讲话。这个就厉害了,我的爸爸,单位里的喜剧界翘楚,对着我讲笑话就能讲得完全不好笑,无聊到没朋友,真的是不会讲硬讲超厉害的!但是我算数学的时候他跟我说360打毛刺600收磨痕从200一直说到 1500,算完数学开始背课文他就要跟你谈人生聊理想了,我背朱自清他给我讲孝顺,我背鲁迅他就给我讲国仇家恨思想道德,所以我当时算术算不对课文也背不来,成绩还可以真的是全靠天赋加持。”

咽口唾沫润嗓子,马不停蹄又继续:

“可是有些事情他说的还是很有道理,比如有一句话……怎么说来着……我记不太清了,大概就是砂纸……哦对,他啊,当时在修我家的立柜,里面有一层放东西的木板掉下来了要装新的,说起来那个隔板还是被我扒掉的,他揍完我就让我拿着作业跟他过去修柜子,完全不讲道理的真的是!他把木板量好锯好就要开始磨光,但是他举着砂纸没有贴到木头上而是贴到了我脸上——”

“做SPA去死皮呢这是?”张伟插嘴。

“……”薛之谦最怕张伟的现挂,不得已摆出了自己的招牌懵逼,“我爸爸当时还没有那么娘,他应该只是单纯想让我看看清楚顺道给自己点个气势buff。他就问我说,知道这是什么吗——这里不要打断我,我要开始上高度了——这就是你做人的面子,一面糙一面光,光的给人看,糙的磨自己。”  

“我就很不懂啊,我又不是金丝楠木能磨出什么来,用砂纸搓澡吗我应该也没有脏到那种程度吧。我就问他为什么,他当时没再答我,上个月我想起来这个事情就问他,结果他告诉我他不记得了你说可气不可气。”

“伯父这是逗你玩儿呢吧,”张伟拍拍他的脑袋顶,问,“高度上完能落地了吗?”

薛老师被拍得有点安逸,半眯着眼睛发了慈悲:“行吧,你说。”

“嗬,薛老师落落大方了不起。砂纸什么的我反正也不懂,不过吧有些搓澡巾也是里头腻外头糙,澡堂子里的服务项目我还是比较熟悉。这个搓澡巾为什么这么用呢,它得搓,对吧,甭管搓什么它外面这层就是为了这个来的,另一面光溜一点儿一是因为手金贵,二是因为你给手搓疼了这搓澡巾就该退休了。你说面子这回事儿,要它是因为外人金贵吗?金贵个屁,他能比我自个儿金贵?把面儿给他是因为这帮人动不动就觉着疼、不舒坦,你跟他开个玩笑他觉得你蛰他,你给递根儿烟他都觉得你这是嫌弃他没去广场点火烧自个儿去。他们这些人不行,你想那有事儿没事儿就觉着疼的手得是些什么手?要么正反两片儿小嫩肉,要么就是有病皮肤癌。这要搁人身上也一样,要么幼稚要么神经,做足面子工程他才能不讨厌你。”

“咱就是那翻着面儿用的搓澡巾,真不是为了与人为善,就是贪图方便。人生苦短,找那些麻烦干嘛回家过水拌着吃啊?”

“看不出来张老师你懂得不少嘛。”张伟以为这句话还有下文,说话的人却卡住了,留个话头给人解闷。

“您这份心意我领会得出来,大家都是打风浪里摸爬滚打出来的,这么些年过来要是还轻举妄动,我也太没长进了不是。”想叹口气,嗓子眼滚一圈又咽了下去,“面子可以不顾,可这里子不能不管,您明白吧?”

名声在外都是虚荣,他张伟可以不在乎,嚼舌头和吃喝拉撒一样,是外人干涉不了的。他不屑于在生活里同人打嘴架,有些话难听却未伤及根本,这种头脑发热的斗争就显得没有必要,何况他三十三岁,热血的确也已经烧得差不多了。

“这事儿我觉得不太一样,那孙子驳的不是我的面子,他这是觉得我打根儿上就烂。所以我必须得说话,你的意思我明白,别口不择言,别伤及无辜,能咽下去的尽量别往外吐,可我要是什么都不说……你知道谁最难受吗,不是我,我早无所谓了。关键是那些信我的人,人家得觉得多恶心啊。”

“不该咽的气绝不能咽,一旦咽了就得咽气,你看看过去再看看现在,不就是这么回事儿吗。”

一口气终于还是没忍住,叹息波纹似的吐出来,掷地无声。薛之谦盘着手没说什么,只是抓着袖子的两手更使劲,指头尖白得像过去他家里未经粉刷的吊顶。

最后张伟还是听了他的劝,琢磨着措辞写一篇稿,自己看过两遍又找人过一遍目,这才发了长微博。不过还是加上了一圈白眼出气,八张照片成就了这件事里最像张伟又最不像张伟的环节。

“我觉得吧,您这环节还是跳过吧行吗,虽说是混娱乐圈,我还是不想把自个儿卖得太彻底。聊聊别的,诶,我一做音乐的您捡着点儿跟我本职工作有关系的聊行吗,咱这杂志不是靠八卦花边儿发家的吧,聊点儿正经的,能跟二十四字卡上点儿的。以后低头不见抬头见,咱相互成全呗。”

信号足够明显,纵使许洋有一万个不甘心也毫无办法。他决定以退为进:“那咱跳过爱情这篇儿,友情,友情可以吧?听说您在圈里人缘不错,能说说吗?”

“您这消息来源可太不行了,真的,今儿完事儿之后赶紧换人吧。我人缘不错?哪儿跟哪儿啊。”张伟探过身子够着桌上的水杯,送进一口,犹豫着没放下,又抿一口,“我朋友太少了,一个个都是限量珍藏版。人家说跟我不错都是抬举,心里看不看得上另说,主要是内心善良道德高尚。”

“您觉得这算炒作吗?”

“可别搞文字狱啊许洋同志,没那意思。人说这话都特真诚,只不过出发点是礼貌不是热情,什么炒作,没那意思。”

“可能是我表达得不清楚,这么着,我换个问法,您觉得这个圈儿里有真正的友谊吗?还是以利益为出发点的居多?因为这新闻您也看得见,发个微博相互点名表现得特别亲热,差不多过半个月一定有俩人合作的新戏要上。这特像是工作关系,利益互惠那种。”

“嗐,别说圈儿不圈儿的,太阳底下哪有新鲜事儿啊。我不拍戏您说这我也没法评论,出发点就更没法猜了,谁知道人家是不是就是真玩儿得好呢?心底里多喜欢还非得发个微博证明一下?不能因为迈入新世纪人就非得活得这么形式主义这么浅薄,是不是?”

说话的时候张伟始终看着许洋,佯装坦诚,实际上有用的带刺的一个字也没提及。这是老油条惯用的把戏,许洋见得太多了。

“行业属性不一样,做法和心态还是会有出入的,您觉得呢?”

“别您,你就行,太客气了。”

许洋笑了:“行,那你觉得呢?”

“我觉得行业的作用没这么大,人总觉得环境的力量是很强大没法扭转的,不见得吧。人只要真诚,他干什么都会真诚,只不过是真诚的方式不一样。有些人干装逼的事儿也否定不了他的真诚,有些看着像真诚的事儿往根上捯反倒是下作。就像你看一朝阳区群众举报嫖娼,这词儿能说吗?反正你看着写吧。他举报嫖娼,该落网的落网了,该关的关该罚的罚,这看着是好事儿,可你知道这群众安的什么心吗,没几个人知道。咱看的是新闻,以为人是为了匡扶正义,没准儿人不过是让隔壁哐叽哐叽的动静弄烦了,或者再恶劣点儿,人就是为了看丫倒霉一直伺机报复,没准儿人是为了钱为了利,没准儿人压根不在朝阳区。这些你都知道吗?哪儿知道去啊。”

“不过退一万步讲,这些事儿有几个人真在乎?大家伙儿就想看个新闻,看看新闻里的朝阳区群众到底能有多手眼通天。所以我说所有事儿都不能只看人家给你看的这一点儿,冰块底下是冰川还是基围虾,不撞上谁都说不清。”

“可现在信息流通刷新得这么快,这个要求有点儿太高了吧?”

“这不是在要求什么,我是觉得做看客的看看就得了,多的别揣摩,没根没据的那叫瞎鸡巴猜。”

有戏,许洋听出他情绪里激动的苗头,打算再追两句。

“您严肃了。”

“不是严肃,您看我这晃悠着腿嘬着烟卷儿哪儿能看出严肃来。”

“一般采访没几个人能聊这么深,不瞒您说,刚才我举着这录音笔手都哆嗦,心想万一一会儿踩了红线可别再给连坐了,害怕。”

“别逗了成吗?这么点儿东西你们搞新闻的不都家常便饭吗,天底下拎得清的就数您诸位了。”

“您刚不还说行业性质没法左右人格吗,也有真善美假恶丑全面发展的,您别笑,真有。”

“我信,哪个池子里还没两朵白莲花啊。”

“您身边有吗?”

“搞新闻的?没有。”

“干别的也行啊,谁说非得是搞新闻的了。就说跟您同行的有吗?不用点名,说个有没有就行。”

“有吗?”他考虑一会儿,“有吧。”

控制不住,薛之谦在今天的谈话里总是强行入境,什么都有他,张伟开始怀疑许洋的动机,他是不是正憋着坏诱导他犯错。

犯口不择言的大错。

然而许洋却放过了他,顺口应承:“是吧。”

“你这让我怎么答嘛,‘是吧’根本就是话题终结者好吗。”

“这意思就是咱聊够了也该歇歇了。诶薛之谦不是我小看你啊,你那情歌儿都瞎编的吧,你谈过恋爱吗你?”

“你无端端怀疑我这个干嘛,我跟你讲,质疑我的人品,没问题,质疑我的才华我是会跟你拼命的好吗。”

“哎呦喂,谁质疑你才华了。我是说人家聊够了,你就该换一茬儿接着聊,不会聊硬聊,这不是你说的吗。”

“硬聊?”薛之谦斜乜他,后者一脸恨铁不成钢看得他很是心烦,“我又没跟你谈恋爱,硬聊个屁啊。”

谁说“是吗”算是话题终结者,错误的玩笑才是。

张伟又在放空,许洋只消一打眼就看得清清楚楚,眼前这个老艺人装相的本事怎么会时有时无,他不太明白。

“其实这样的人挺不容易的,”许洋出声打断了张伟的意识流,他眼神一动又静止,像盏电压不稳的灯,“我那同事差点儿玩儿完,牺牲在工作岗位上。抑郁症你知道的,前些年这名词还大火过一阵子。”

“知道。”

普天之下有谁容易,谁也不容易。但许洋说的没错,有些人更不容易,因为他们更不善于处理生活里的“不容易”。张伟自己小时候就是这样,早熟,提早进入社会更是把自己煮成了一锅夹生饭,人人以为他可口解饱,唯独他对自己的身份无法定义。

他甚至一度以为自己是一个无法自洽的伪命题。

张伟开始失眠。每个夜晚在关灯以后流程固定,等待着,企盼着,最终绝望地消磨着。在长久的阖眼之后,窗外的树杈突然打了个哆嗦,这一丁点声音足够把他游离的意识重新凝聚在一起,以一种强硬无情的方式,让他心如擂鼓。此时他会重新睁开眼睛,让自己的目光像颗钉子一样钻进天花板,而他的意识站在第三人称的位置看着他的肉身被黑暗分解,细小的颗粒相互拥挤,在穿透对方之前屏住呼吸,样子就像一兜赤橙黄绿的糖豆,闪闪发亮的糖豆榨干周围的一切光线。

他感受不到痛苦,一切感觉仿佛跟随着时间离他而去,他的空虚逐渐生长出了形态,让他哭泣不止,坐着或是躺着唯一的区别就是眼泪流进哪儿,嘴巴,还是枕头。

开着灯能好一些,光明会让他的眼泪与啜泣声无所遁形,如同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众人的目光里,让他觉得羞耻且矫情。所以无论白天黑夜,他都要开着灯,白炽灯,光线要比利剑更飒更尖。

当他听说薛之谦向来要开着灯睡觉的时候,他不自觉地以为他正像几年前的自己一样忍耐着精神的自我折磨,因此他总是在看见反应慢了半拍的薛老师的时候暗暗叹息,尽己所能护着他,帮扶他。他自己享受过不少这样的待遇,现在也是有样学样,有时想想自己现在做的这些事情,权当是变着花儿地回馈社会传播爱心,至于这跟薛之谦本人有多大的关系,他尽量打着哈哈糊弄过去,不想,不提,不知道。

可最终他还是知道了,在难得糊涂的氛围里,被薛之谦狠狠推一把,不得不面对,继而想清楚,作出决定。他觉得自己是想清楚了的,即使日后也冒出过后悔的想法,还是坚持着。

落子无悔,这是他所理解的江湖规矩。

“无意冒犯,不过你其实是比较能理解他们的对吗,聪明人就是会比其他人早熟,也会多出不少问题,这些也困扰过你吧?”

“我就当是您夸我聪明了,谢谢您。我是早熟,吃肉催的,大肉不补脑,所以不比别人聪明到哪儿去,原先能选上全国智慧少年主要是因为那些真聪明的不稀罕跟我抢饭碗。”

一个玩笑。许洋笑过就继续看着他不出声,强推着他再说两句。

“聪明人的烦恼有时候是特虚的一东西,成年以后我就实际了,就没考虑过那些。”

“之前常考虑?”

“也不算,就是意识到了这是个事儿,得解决。但是心态很奇怪,也可能是眼界太窄,从来就没考虑过怎么解决,或者考虑了也考虑不出来,心里干着急,总感觉这些形而上的东西不解决了,有面包也没用。”

“拧巴?”

“还喜欢端着,反正就是一肚子苦大仇深,说不清道不明的。”

“自己感受过,以后遇见别人也这样就更容易同情。”

“同情这说法位置太高了。其实就是你说的理解,他再做让你不那么痛快的事儿也能明白是因为什么,不容易误会。”他往沙发扶手边上靠,紧窝着,像是为了借力,“不过凡事适可而止吧,相互宽容就够了,能不理解就别去理解,太费劲了。”

“没太听懂。”

“哎呀,就是说这事儿能免则免。”

“张伟你什么都好,就是太懒,真的,懒到没朋友。”

“嚯,什么都好,谢谢您了。”张伟不想反驳薛之谦什么,他说得挺对。印象中当时的薛之谦是有话要说,却欲言又止。他很想问他这样憋着不累吗,何必万事留给自己反复掂量,又不是心里有杆秤,空落落的不用不行。

事实证明他薛之谦也不是什么都憋着,他很会审时度势。他们在16年喜迎第二春,对此张伟的内心还是比较淡定,毕竟老艺术家,不温不火倒也从未淡出舞台,机会多了不过是工作忙到脚软,赚钱赚到手软。薛之谦不一样,比起身体上的不适应,重建心态更费工夫,过程中免不了犯些低级错误,一不小心就要用力过猛,习惯观看娱乐圈熟练工表演的观众自然心存疑窦,“这人神经病吧”,“想红想疯了”,多难听都讲得出。

凡人和上帝之间的距离不过是一个电视遥控器,张伟深以为然,言语间也时常提点他,不过每次说完都觉得自己是脱了裤子放屁。道理薛之谦都明白,没用,心里不忐忑做事不拧巴,这不是他的作风。努力的方向和结果他都知道,张伟一再说的也是这些,但路是他走的,天大的努力也得由他亲力亲为,旁人代替不来。换句话说,张伟再着急也没用。

思虑及此,张伟急得更厉害。关心则乱是最基本的常识,他却能一再对此视而不见。

“在理解别人上头花太多功夫其实也不好,这么干很容易就忘乎所以了。其实离远点儿反而能看得更清楚,乱红渐欲迷人眼嘛,可你离那花池子远点儿,那就只是个花池子了,你一眼就能看得出来。”

严格来说张伟完全没有必要在访谈里说这种话,没边没沿,矫情兮兮也不像他。不过日子特殊,他私心里觉得自己无论如何胡言乱语都是可以被原谅的。许洋没想这么多,他只是有点懵,不明白话题怎么一绕两绕跑到这儿。

“看山不是山,看山又是山,你是想说这个吗?”

“是吗?”张伟回答,“不是吧。我的建议是轻易别上山,到最后一拍两散,谁也带不走谁,挺遗憾的。”

“谁能凭爱意要富士山私有?”

“嗯?耳熟。”

“是句歌词。”许洋告诉他,又说是陈奕迅的《富士山下》,玩笑似的让他给句评价。

我听不了情歌,不过老话说得好,能让人连歌词都记住的一定是好歌。张伟逃了。

这歌薛之谦在家里给他放过,特地指出歌词好看。线索铺天盖地,让他很难不去想到一些不该想起的事。

对面楼顶落了一只鸟,转过脑袋来好奇地窥视他们,无声见证张伟心里的波涛汹涌。他觉得自己一定是出门没看黄历,或许7月16号就是诸多不宜,尤不宜开口。

“我昨儿没怎么睡,脑子不清楚说错话您多包涵。”他解释着,顺手抓来烟盒又抽一根,“跑题了吧?到现在有能用的吗?”

“你说的挺好的,就是得整理整理。有兴趣写个自传吗,我觉着你弄个自传肯定能火,大众对你这种标签明显的公众人物好奇心都挺大。”

什么人物,就他妈是个物。

“您说的有道理,这事儿我考虑考虑,有意思。”

有个屁意思。

“试试呗,有些往事要是随风就太浪费了。”

看看,连旧时候芝麻绿豆大点儿的破事都得循环利用,谁说眼下没有绿色经济,文娱界早干了他妈八百回了。

“我这最后一个问题,”许洋伸手摸了鼻子,扶眼镜看着他,一派认真,“18年眼看就过完一半儿了,您下半年有什么打算吗”

“工作赚钱呗,就这么回事儿。”

“具体点儿呢?比如想来点儿跨界,踏足什么新领域这类的。”

“演戏唱歌我还主持,不跨了吧,再跨就出圈儿了。音乐上还是走着看,现在手头儿这点儿事还没倒腾清楚呢,人不能贪多,一步步来吧。对了,干脆我这儿就给各位拜个早年得了,要不万一过俩月又过气了,我这攒的一肚子的好词儿全白费了就。”

“行,您说。”

张伟把烟头摁了,笑笑:“心想事成,辞旧迎新吧。”

 

 

 

 

 

这是往事一二三的番外,正文写不下去了,番外单拎出来看其实也不妨碍。里面提到的小纸条以及过去的一次喝醉也都是写好的片段,攒不成个儿就不发了,反正颠来倒去就是这些事,不新鲜。

心愿已了,再有别的野心,往后的日子里慢慢成就吧。

最后希望诸位能够成为撕逼洪流中的一股清流,不造谣不信谣不传谣。人总有好处,看不见是你心瞎,怪不着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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